“嗯,当然,我说过,这是奖金机会……你也确实很认真……我想……”娜拉老师低头沉思,又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判断。
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交战之后,她终于缓缓抬起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拉起文瑾粘着颜料的小手,用一双水汪汪的灰蓝色大眼睛真诚地看着文瑾,说道:“b,怎么样?这个成绩你总算还满意吧?”
一听这话,文瑾几乎气得七窍生烟昏死过去。
在她眼中,娜拉老师美丽的面庞,瞬间变成了国产年代剧里头戴毡帽,续着两撇山羊胡子的无良典当行老板。此刻,她正拿起一件稀世珍宝的貂皮大衣,却毫不客气地坐地杀价:“光板没毛,虫蛀鼠咬,破烂棉袄一件!一块大洋,不能再多了!”
要不是她那口铁嘴钢牙的牙套昨天才去牙医那里摘了下来,此时,说话还觉得有点儿不适应,她早就开口和娜拉老师理论了。
此时,她只能在心里呐喊:娜拉老师,也许你觉得b已经很高了,可是,这根本挽救不了我的这门课!相反,这个b足以将我本学年绘画课的总评成绩钉死在b这根耻辱柱上!
你知道一门课学期末得到b这样的成绩,对中国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那样一来,我两年全a的完美成绩单上,就会出现一个大大的污点!而这个污点会像红字那样,永远存在于我高中的成绩单中,背负一生!
看着自己花费了无数时间和心思,辛辛苦苦画的作品,文瑾扪心自问,如果再让她画一次,也未必能画得这么完美了。
娜拉老师还在絮絮不停地说着一些赞美鼓励的话语,对于文瑾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这次又是b!
“您不是刚刚夸奖过我的画进步大,信息量丰富吗?难道这样一幅作品不值得您给出一个a或a吗?”文瑾这样的好学生,从不和老师顶嘴,终于被逼急了,也大着胆子,厚着脸皮问出了心中压抑已久的话。
娜拉老师温柔地笑着,却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才能既不伤害这个得高分心切的小女孩,又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一个笑容在她脸上,经历了从一杯温水变成凉白开的过程,她才忽然灵机一动,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纤薄小巧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到学校页面。
学校的鸟瞰图照片一点点在屏幕上加载出来,娜拉老师才开口道:“蒂娜,你看看,你的这幅画,几乎就是照片局部的完美复刻啊。”
文瑾定睛一看,娜拉老师用纤长手掌掩去了照片的一部分之后,和自己的画作还真是高度重合。
“我……我……我……”三个我字出口,文瑾一时说不出任何一句像样的话,脸却騰一下红了。
学术诚信可不是一个小问题,要是娜拉老师给她戴上这么一顶大帽子,闹不好是要被开除的,退一万步说,就算被认定投机取巧,也是非常有损她在这个学霸的学术声誉的。
她忙不迭地解释着:“我真不是照着这张照片画的,我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然后,按照一个合理的比例画上去的,谁知道,正巧就和照片一样……”
“我知道,”娜拉老师看着文瑾紧张慌乱的样子,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笑眯眯地说:“我们校园本来就是这样一种客观存在,你画得和照片的局部一模一样并不奇怪,不过,你要想一想,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文瑾被问懵了。
还能说明什么?您刚才不是都说了吗?这就是学校本身的景色,无论看在谁眼里还不都是那些房子,那个湖,还有山丘与河流?
娜拉见文瑾仍眨巴着眼睛看她,便启发道:“你看电脑上这幅照片,明净碧绿的湖面,尖顶的礼拜堂,一幢幢红砖白窗框的宿舍楼,还有茂密的树林,色彩确实丰富漂亮,也足够有层次感,然而,它被放在学校网站的功能页面,作用就是最客观,最清楚地展现学校的景观,为登陆到网站的每一人留下关于学校最直观印象。你想想,如果你的画作也仅仅是这样一个立体地图,还能称之为艺术品吗?”
文瑾回头再次审视自己的作品,色彩,层次,立体透视,比例关系,一切都分毫不差,不过,确实怎么看怎么觉得呆板无趣。
娜拉老师拉着文瑾的手来到隔壁的另一间大画室,小心翼翼揭开几张油画上蒙着的白色绢布,说:“这间画室里收藏的都是从本届同学们的画作中甄选出来的一些精品。”
说着,她指着其中一幅学校农场收南瓜的油画给文瑾看。
画中,在一片金黄色的丰收的原野上,一个女孩正在弯腰捡拾南瓜,一个男孩推着一辆木质独轮车从不远处的夕阳中走来,整幅画面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黄色,所有的景致和人物都如同被浸泡在金色的阳光里。
“蒂娜,你看!”娜拉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这幅画的构图比你的作品简单得多,暖粉过度到淡蓝的天空和金黄色丰收的田野显得十分协调,小男孩,小女孩一红一蓝两顶帽子从画面中跳脱出来,你是否能感觉到其中那种富于音乐感的节奏?”
文瑾抱着肩膀,欣赏着这幅作品,觉得娜拉老师讲的的确有道理。
娜拉老师又将另一幅作品指给文瑾看,说道:“这是迭戈·波佐画的返校节舞会。乍看上去,画面被着装相当时髦的少男少女填充得满满的,显得十分杂沓。他巧妙地通过近景与远景对比的手法,强调了男主人公罗杰斯身上金色的返校节皇帝绶带,画中的伊莎贝拉面部表情柔美,束着鱼骨的裙子显出她纤细的腰和丰腴的臀部线条,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美感。他将原本就存在于画作之中的,那种纷乱与慞惶的感觉极尽夸张,描绘出一场叫作青春的梦,充满光感色彩,迷幻飘渺,而又带着淡淡的迷惘……”
文瑾的目光早已转向了另一幅作品,她指着平淡无奇花束静物,问:“这幅画也被选作精品,难道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娜拉老师饱含热情地看着画作,说道:“这幅画中的花束并不是放在花瓶中,而是放在草地上,绿色的草地,浓郁的树林,还有这束被刻意突出表现的花束,这种构图给人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这是一个顽皮小女孩刚刚采摘下来,临时放在这里的花束?还是一对甜蜜的情侣不小心遗落下来的?抑或是一位深情的男子为了他离世妻子的默默献祭?画作形式上通俗易懂,简明单纯,但又拒绝平庸浅薄,一览无余,它能引发人深思。你仔细看这些花朵,它们每一朵都是那样不同,有着和人一样的面孔,仿若一个个谜团,反射出作者丰富的内心……”
文瑾静静地听着娜拉老师的分析一言不发。
之前的课堂上,娜拉老师也带领他们欣赏过大师的作品,讲解过绘画艺术的构图、色调、光影关系、画面语言、笔触、及其美感和意境……然而,今天文瑾似乎才有了真正的领悟。
娜拉老师看着文瑾垂头丧气的样子,安慰道:“不要着急,这些东西都需要慢慢地观察和琢磨。艺术领域和物理、数学不一样,并不是说,你懂了那些原理,就立竿见影能有所表现,在艺术的道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一蹴而就的,你除了需要多欣赏优秀作品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多思考,总有一天你也会画出令人难忘的好作品……”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外屋,文瑾的画仍孤零零地摆在架子上。
两人默默无语地对望了一会儿,文瑾开始沮丧地收拾自己的书包,准备离开画室了。
忽然,自己的一只手被人紧紧抓住了,她一愣,回头看见娜拉老师正满脸惊喜看着她,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文瑾吓了一跳,她环顾四下,画室还是那个画室,人还是原先的两个人,一切都没有变化,娜拉老师这是怎么了?
没等文瑾张口询问,娜拉老师忽然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喃喃着:“你终于开窍了,对不起,是我没有看懂你的这幅作品,这一年的课果然没有白上。”
文瑾完全被搞糊涂了,刚才不是还隐晦地批评她的作品呆板教条,没有艺术性吗?她真怀疑娜拉老师间歇性失忆症发作了。
她将自己生生从娜拉老师紧箍的臂弯中一点点掰开,一脸惊恐地看着她,绞着手指心里琢磨,这些搞艺术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折不扣的神经质。
只见娜拉老师兴奋地大步走到她的画作前,指着画作右下角的位置,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蒂娜,我看漏了这个细节,所以没有理解你作品中的灵魂所在,实在对不起,这是一幅值得给a的好作品,是我低估了它的价值,险些因为我的失误埋没了这么天才的一幅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