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儿院子里那间明间全是她一个人用,一半隔成书房,一半儿隔成琴室画室,屋子里头还单给她摆了一水缸的荷花,边角置了香包,设了香炉,怎么雅致怎么来。
她动一动琴,再摸一摸笔,用瓷碟子调了朱红黛蓝,画了几笔就又搁下,却不是做不好,是没长性,绣活也不比别个差,也非手慢,扎个十多针便扔下,不似萝姐儿,绣得起了性时,一下午便坐在绣架子前,一步也不挪动。
吴夫人那儿还没信来,秀娘便狠了心要煞煞她的性子,给她扔了两个块绸,叫给茂哥儿做两件肚兜出来,还定好了花色,不许她在几个边角上绣上小花交差。
蓉姐儿叫苦不叠,秀娘却挥了手不许别个帮她,还专点了银叶绿芽:“你们俩的针角我且瞧得出来,若叫我看过不是姐儿自个绣的,全都打发出去,到花园子里当差,再不许留在姐儿身边。”
蓉姐儿堵了气:“就两个肚兜,我一日就做得了!”她看萝姐儿做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只觉得容易的很,她不过不做,真个绣起来一日两件还不容易。
等一日过去,秀娘问她,蓉姐儿红了脸,她想着给茂哥儿挑个意头好的,先选了一幅桃子的,两个大桃儿加着绿盈盈的叶片,绣在红绸上。
谁知道一日过去,才将将绣了一片叶子,还是那个脾气,扎上两针便不定性了,一个上午便没绣多少,将将拿绣线勾了个边,还是银叶端了午点心过来,蓉姐儿一溜从罗汉床上爬起来,看看日头都偏西了,她一个桃子都没绣好,赶紧坐定一针一针的扎。
到晚饭前赶出一片叶子来,她没话好说,气鼓鼓的也不大动筷子,才吃过大宴,夜里油水多腻的很,厨房专挑了清淡小菜上了桌。
鸡头米烧的粥,开洋拌干丝,薄皮的肉馅儿小饺子,还有一碟葱油饼,鲜葱缀在起了三层酥的饼皮上一颗颗香的勾人,蓉姐儿堵气,秀娘只作瞧不见,扫了一眼不许别个给她挟菜。
就干喝面前一碗粥,秀娘还要赞:“今儿这干丝拌的好,想是虾子肉紧实了,鲜得很。”嚼了两口又赞:“小饺子倒不油,放些荸荠解腻多了,这个饼也烘得好,葱是才摘下来的罢。”
蓉姐儿越听越委屈,她看看真没人理她,一筷子挟了饼,一碗粥喝尽了又加一碗,玉娘看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劝道:“赶紧少用些,别积了食。”
“粥又不管饱的,我多吃些,今天要把肚兜做出来!”半碟子饼全是她吃的,小饺子虽只小手指那么大,也吃了五六只,连醋都忘了要,她吃完了,抬头一看秀娘跟玉娘才只用了一半,耐了性子等着,好容易秀娘放下筷子,她赶紧跳起来往房里去。
秀娘等她走了才笑:“叫厨房炖只鸡,这爷俩儿夜里定要吃面的。”王四郎自来了金陵,便只在家吃过一顿夜饭,每每一身酒气胭脂气的回来。
秀娘知道他是空了肚皮饮酒,不说那些个陪酒唱曲弹琵琶的粉头,先埋怨他一回:“你有几个身子好这样糟糕,又是冷酒又是空腹,后头那几十年不过了?便是要吃酒,先用一付软饼垫垫又怎的,总好过干喝,也不怕烧心。”
外头的宴哪里好食用的,初初吃着好吃,顿顿应酬,酒也腻了菜也腻了,回家只想喝清粥,酒桌上谈生意拉关系,等回来了才觉得肚里饥饿,秀娘每夜都备下些,王四郎一家来烫脚抹面,换上干净衣裳就有热汤热粥好用,今儿再加一个蓉姐儿。
银叶把灯纱罩子拿开,好叫灯更亮一些,怕蓉姐儿绣多了伤眼睛,不错眼的盯着,看见蓉姐儿抬头就要问:“姐儿是不是累,先歇着罢。”
“噜哩噜苏,”蓉姐儿摆摆手:“把灯再拨亮着些,你看,有半个桃子了罢。”桃子最易绣,色块大针法又没个花哨,只把一样样深红浅红的丝线分好了,粉中夹白的绣上去,密实实的缝满便是。
等夜色深了,她还叫几个丫头都去睡:“有大白陪我就成啦。”话是这么说,可谁敢叫她一个人呆着,万一倒了油灯蜡烛走了水可怎办。
银叶留下守了她,她也坐着打起络子来,等小筐里头扔了五个同心方胜,那边蓉姐儿的两个粉白桃儿也绣得了。
银叶拿过来看了就笑:“姐儿手真快,还一点针脚都不错。”似她这样做的少的,这活计已是难得了,剪了黑绸锁上边,又钉上腰带,一件小肚兜算是做得了。
她松了肩打个哈欠,人往后一仰,倒在罗汉床上,银叶一惊,再看时,蓉姐儿鞋也没脱就缩到床上去了,还拿手盖了脸,银叶正要劝她回床上去睡,她又一骨碌坐起来,摸摸肚皮:“饿了。”
鸡汤在沙锅里头炖了几个时辰,上头那层油全撇了去,蓉姐儿不单喝了汤吃了面,还啃了一只鸡腿儿,这才满意的倒到床上去,舒舒服服睡到红日东升,从窗缝照到房里的青砖地上。
吴夫人那儿很快来了信,金陵富贵人家俱是单请了先生来教的,似蓉姐儿这样却不成,她也不独为了读书,王家是想叫她多识得些小娘子,借了女儿读书的由头,两家也好走动。
吴夫人把蓉姐儿送到自己娘家去了,吴夫人也是金陵本地人,娘家姓石,也是商户,这才会跟吴家结亲,生意却不如吴家做的大,有几间粮油铺子,借了吴老爷的力专供给金陵城几家酒楼,胜在长做长有。
石家人口多,单没出阁的女孩儿便有三个,请了珍珠庵后头姑子街上住着的守寡妇人来教琴棋书画,这个先生姓林,原也是大家出身,除了琴棋,调香梳妆,厨事女红样样来得。
她才出嫁就失了丈夫,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婆家嫌弃她命硬,娘家又狗比倒灶一堆麻烦事,不愿听那嫁出去没嫁出去的姑子姐妹嚼舌根子,幸而在闺中就有才名,当官人家觉着忌讳,商户却没这些说道,请了人来,管着三餐饭四季衣,还有束修好拿。
这位林先生身世与曹先生相似,人却全不一样,说话轻声细语,脸上也笑的舒展,蓉姐儿拿了她写过的字,画的画,还有绣好的荷包去了石家,林先生一样样细细看看,冲她点一点头,指指最末的一个座:“去罢,你来的最晚,算是第七。”石家里的姑娘有三个,加上蓉姐儿还有四个来上学的,林先生比起曹先生来和善的多,笑一笑叫她们彼此见礼。
石家三个姑娘里有两个已经订了亲,年纪也快到了,只略坐坐,还回房里绣嫁妆去,另一个却不姓石,是吴夫人娘那头的亲戚,失了怙恃寄住在石家。
她比蓉姐儿大一岁,晓得是表姨母寄头送进来的,蓉姐儿还没坐定,她便柔柔笑一声:“王家妹妹好,我姓姚,比你大一岁。”见蓉姐儿书簿子不齐全,把桌儿同她的拼在一处,两个人挨着看起书来。
林先生在说声律,按她们这个年纪说声律已是迟了的,蓉姐儿在江州早早就学过,一整本都会背,那老翰林不十分上心教学生,又怕吃人说嘴说他半点本事也没传下去,便只一套套的背书,
几个小姑娘都怵他,用功的很,不求甚解,全背了下来。
该她们学的不该她们学的都背了,此时听见林先生还在说声律,将将学到一半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儿,只当是温故而知新了。
等这一课学完,放了课,蓉姐儿把自家带来的点心拿出来,几个小姑娘俱都彼此见过礼了,虽还陌生,也搭起话来,把自家带来的点心合拢在一处,大家分着吃。
姚滟姐等别个都拿出来了,才拿出一碟子点心来,别家的姐儿相互都换了吃,递了一圈儿,连蓉姐儿都捏了块荷花饼在手里了,这才递到雁姐儿手边。
她的点心便是石家厅堂前摆的那几样,蓉姐儿打开自己的盒子,先叫雁姐儿拿,她脸微微红了,伸手捏了一块,王家留下的点心案很有功夫,做的软香糕加了牛乳炼出来的油,便是这一层油加进去奶香扑鼻,冷有冷的滋味,热有热的滋味。
不一时早退的那两个石家姐儿也叫人送了点心来,一样一盒子,俱是不一样的,看着也比雁姐儿拿出来的精致的多。
这是常态,另几个姑娘不觉得,雁姐儿却怕在新来的蓉姐儿面前失了礼,垂了头不说话,怕叫她看轻了去。
蓉姐儿看了一圈,眼睛一个个溜过去,又笑眯眯的转回来,浑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下午习字时拿自个儿的砚台给雁姐儿用,雁姐儿的砚台也朴素的很,看见蓉姐儿那方蕉叶冻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蓉姐儿手一挥:“搁你这儿罢,反正我明儿总要来的。”
临出门去雁姐儿送她到二门边,看着候在门上的银叶绿芽两个又给蓉姐儿戴绣花围帽儿,又是问她累不累,先生和不和善,绿芽还低了声儿:“车里备了冰瓯儿,有酸梅汁子吃呢。”
雁姐儿眼巴巴的看着蓉姐儿登了车,这才往里头退,跟在她身边的丫头环儿等回了房才说:“说是新进来金陵城王家的姑娘,只她一个女儿,后头还有个弟弟。”
雁姐儿低低应了一声,一路绕过石子甬道回到自己家屋里,说是偏院,原却是给家里下人住的,虽也有个院落,里头房子却旧,日头也短,外头晒得石子发烫,这儿已经阴了。
雁姐儿咳嗽两声,环儿拿了枚仁丹出来叫她含着,屋已经熏过,因着草木多,早早就把竹帘子挂了起来,雁姐儿来投亲,身边只一个养娘两个丫头,如今小院里也是这几个人,进了屋子便往窗前一坐,拿出那方蕉叶冻的砚台来。
养娘端了汤水来:“姐儿尝一口,还是热的呢。”
雁姐儿应一声,养娘拿眼睛一扫:“这是哪儿来的,倒有好些年没见过了。”看雁姐儿伶仃的样子摸摸她的肩:“唉,若不是老爷夫人没了,姐儿如今比这石家两个姐儿富贵的多,如今却寄人篱下,这样的东西原在库房里头白摆着积灰,现在倒是稀罕货了。”
“奶娘不必说了,我有主意。”雁姐儿放了汤碗,每每说到此处,不过是叫她自己打算,她算是跟石家沾着亲,可这一点点亲戚情分,还不足以让石家老太太给她寻好人定好亲事,幸而她比石家两个姐姐都小,这两个嫁了,才是她出头的时机。
“今儿那个王家姐儿,想是跟表姨母走的很近,若能把这条路走通了,就好了。”她的手指头扣了蕉叶冻,浅浅一笑,刚才学里那点怯弱全不见了,指着两个丫头:“把萝筐拿来,这幅绣还差几针就好了。”铺开来是一幅宝华玉兰,一见倒似回到春日,雁姐儿拈了针,半个时辰收了尾,展开一笑:“这一幅总好有八两银,奶娘收好了,带出去罢。”
☆、第110章 进学堂女人湖哄幼弟换碗吃饭
“娘,明儿叫我带炸莲藕饼吧。”蓉姐儿回家换了衣裳就去正院,茂哥儿一天没看见姐姐,正坐着玩呢,抬头瞧见她就张了手要她抱。
蓉姐儿一把把他接过来,朝脸颊上最鼓的地方吧哒一口,抬头就要吃的,秀娘打了算盘算帐,拿了眉笔往薄子上添了一个数儿,听见这话头也不抬:“去了学里一天了,也不见你回来说说功课,成天想着吃的,藕还没长成呢,大些才好炸饼子吃。”
这原是在泺水时夏日里秀娘常做的点心,夏日里莲藕卖得贱,连同小虾米仁儿买回来过十来文,再拌上一点点猪肉夹两片藕片里,往面粉里一裹,炸出来金黄喷香,蓉姐儿五六岁就能自儿吃掉一碟子,加起来倒有她小手臂那么长的一结。
“学里的事儿有甚个趣味儿,石家两个姐姐只读了诗就回房了,寄住的姚家姐姐怕羞的很,还有庄家姐姐,是吴太太嫂子家里的姑娘,秦家姐姐是吴太太弟妹家的姑娘,邢家姐姐是同我一样过去借读的。”蓉姐儿一面逗了茂哥儿玩,学大白那样把手藏住,茂哥儿嘻嘻哈哈的凑过来用力把她的手指头从拳头里掰出来。
秀娘这回没送蓉姐儿去,为着她同石太夫人并不曾见过,是王四郎送到石家去的,他早早就由着吴老爷作东道,见过石家当家的石大老爷了,彼此吃了酒用了饭,算是说定了把蓉姐儿送进学里去。
秀娘听的顿住了,抬眼看看女儿,不想她这爱玩爱闹的性子,竟很知道梳理,一条条说的这么清楚,便是王四郎也还没说过这里头哪家是干什么的。
她才想问,就听见女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些一样样的点了指头说出来:“庄家姐姐家里开酒楼的,她带的麻油馓子好吃,裹了蜜糖呢,秦家姐姐家里是开染布坊的,她带的布兜儿不是绣花是扎染,还有邢家姐姐,家里开质铺。”
秀娘听着这么想姐姐妹妹的头都大了,扶住额头把刚算的那一笔帐忘了精光:“你等等说,别扰了我,算了数儿。”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秀娘一向是王家的当家人,她既过过苦日子,便不愿太过奢侈,家业越大人开销也跟着涨上去,前儿才买了一匹马,这马买来便花费许多,再加嚼口草料又是多少花费,虽马棚是现成便有的,可有了马还得有个马夫,一年算下来倒要多添百来两银子。
偌大一个花园光花匠就有五六个,还有那通河道的,打扫院子的,过得一段时间还得将屋子修整一番,楼台墙面要上油上粉,花窗要钩线、还有铺地的石条也要补。
金陵城里的物价还贵,在江州能用一季的钱,在这儿只得用一月,蓉姐儿瞧见秀娘皱眉毛,走过去坐到桌边:“娘,我来算。”说着麻利的拨起算盘珠子来,等合出了数,看一看纸上记的:“没错嘛,娘怎么皱眉头。”
再低了头看一看数目咋了舌头:“咱们家要花用这许多钱?”她比打小看着秀娘怎么操持过来的,小时候自是不觉得苦,泺水靠着水又有诸多好食用的时鲜货,大了晓得物价,才明白小时候吃的那些东西,俱是贱价得来,这便明白秀娘为何叹气了。
“叫你爹别急着买马,养活一匹马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儿。”这一匹点子青买来就用了七八十两,原主家里过不下去,头一个卖掉的便是马,可见花费许多支撑不住。
蓉姐儿却歪了头:“外头人都骑马,爹自然也要骑的,吴家来的三个都坐了马来呢。”秀娘又怎不明白,骑了马带了小厮出去,外头一见就晓得你有财力,看着气象便不相同,再费了银子打一付银脚蹬,便是穿了葛布衣裳,也晓得家里是财主。
秀娘不过白叹一回,茶叶还没全部脱手,家里的银钱很有些周转不过,王四郎又起意要开个酒楼了,也不知道他成天怎么这么多的想头,想到这一节,秀娘侧头看看女儿,拿手指头点点她:“你真是像你爹!”
“我不像爹像谁!”蓉姐儿不知道秀娘心里这场官司,顺口就接了,做这许多事还没她的兴头带远:“没莲藕炸饼子,那我吃竹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