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逸的嘴唇发颤,匆忙反驳:“胡思乱想,你……”
丛林轻笑一下:“你明知道不是。唉——师弟啊,你灵透心肝聪明绝顶,可一遇到我的事就弄不明白了。无缘无故展轶怎么可能回来看我?我亲生儿子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么?肯定是、肯定是不成了……”
殷逸白了脸色,狼狈地打断他:“别胡说!”
“我说错了么?”丛林转过身,正对着殷逸的眼睛,目光淡然而坚定,深沉如海。殷逸难以承受心中的苦痛,颤声道:“师兄……”声音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丛林笑一笑,手抚膝盖,竟是十分豁达:“人有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那么一天,早来晚来都是一样。我活了六十多岁了,什么没经历过?什么看不透?也够啦。”他瞧着殷逸,终于流露出几分哀伤,“我只是放不下你。没有我陪着,你孤苦伶仃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殷逸扑倒在丛林身上,失声痛哭。
丛展轶和许山岚坐在车子里,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车窗外的霓虹灯幻出斑斓的色彩,照的人脸上忽明忽暗。丛展轶面色冷酷而严峻,嘴唇紧抿着,仿佛岩石一般。许山岚着实放心不下,他了解大师兄,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性子极端而暴烈,他真怕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由出声安慰道:“师父不会有事的,也许出国接受治疗,就会…就会痊愈……”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异常苍白无力,心里发急,秀挺的眉头皱在一起。
丛展轶忽然说道:“师叔喜欢我父亲。”
许山岚过了好一会才听明白大师兄话里的意思,吃惊地张大了嘴。丛展轶回头,目光钉子一样紧紧盯在许山岚的身上,一字一字又重复一遍:“师叔喜欢我父亲,喜欢了一辈子。”
许山岚先是惊愕,随即又有丝恍然:“难怪,难怪师叔始终没有结婚。可……可师父结婚了。”
丛展轶冷冷地说:“所以,他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师叔。”
许山岚沉默一会,低声说:“好像也不能这么想。”他叹口气,说道,“师叔真可怜,如果师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忽然想起当着丛展轶的面似乎不该这么说,赶紧闭上嘴。
“所以,我绝不会像我父亲一样。”丛展轶声音铿锵,近乎铁石相击,其中隐隐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许山岚的身上,炽热得怕人,深不可测。许山岚好像又看到那天晚上的丛展轶,不由一阵胆战心惊,向后瑟缩一下,呐呐地道:“大师兄……”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惊慌失措的小鹿。
丛展轶漆黑的瞳仁愈加幽深,欺身上去,一把拉过许山岚,狠狠拥在怀里。他闭上眼睛,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把许山岚禁锢在怀中。每一分每一寸肌肤真切地感受着许山岚柔韧而单薄的身体,鼻端全是少年清新的青草一样的气息。
丛展轶上下揉搓着许山岚的背脊,恨不能把这个少年整个的、毫无保留的全融合到自己身体里,每根发丝、每块血肉,一口一口活吞下去。这样就能永远守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分开!
许山岚吓坏了,身子被丛展轶弄得发痛,失声叫道:“大师兄……”他想反抗,但一念及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忍住了。
丛展轶微微放开了些,但还是紧紧搂着不肯松手,他从内心深处,从灵魂深处发出低低的哀求:“岚子,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
这声音带着深切的悲伤,听得许山岚心头一阵阵发颤。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丛展轶,脆弱而无助,像个贫苦的人,牢牢把握住自己唯一拥有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东西。难道要真的像师父师叔一样,等到病入膏肓,才发觉彼此的可贵么?
许山岚下定了决心,他张开双臂回抱住丛展轶,他说:“我不离开你,我也只有你了。”
丛展轶睁开眼睛,要是许山岚看到他眼底野兽一般的疯狂霸道、凶狠残酷,一定拼尽全力远远跑开,再也不会回来。
58、挑战
丛林在家里又住了两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丛展轶和许山岚每天都要过去看看,顾海平也不怎么上班了,和师叔殷逸凑在一起,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关于比赛的事情。这次比赛最不算重要,却是许山岚第一次改项目,增加大赛经验对以后发展极有好处,准备还是得更加充分。大家绝口不提丛林的病情,丛林自己也不说。一方以为还瞒着,另一方也不挑明,只不过比以前更加能够容忍彼此了。尤其是那对父子,可以说这么多年,头一回能这样目标一致地平平和和商讨,虽然有时候未免客气得过了分。
殷逸看在眼里,暗自唏嘘不已。
转眼间,美国那边来电话,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人过去再重新检查确诊。无论如何病情是第一位的,越早接受治疗越有利。依丛展轶的意思,要跟着一起去瞧瞧,丛林却怎么也不同意:“就阿逸跟我过去,用不着你们,好好比赛比什么都强,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还用你扶吗?”
丛展轶想一想,自己和父亲终究和不到一起去,天天见面彼此还得控制收敛,互相都不舒心。更何况——他回头瞅一眼殷逸,后者始终默默注视着师兄丛林,似乎一分半分也舍不得移开——丛展轶暗叹一声,算了,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于是,师兄弟三人一起把师父师叔送到机场。临走时,丛林拍拍许山岚的肩膀:“小子,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别输给别人。”许山岚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放心吧师父,我肯定好好比赛,不给你丢脸。”丛林哈哈大笑,和殷逸一起通过闸口,登上飞机。
空中小姐笑容温柔甜美,协助乘客找到座位,把行李放好。丛林隔着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眼前尽是宽阔平坦的飞行跑道,已经望不见送机的人了。丛林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一晃居然已是数十年。他突然涌上一种冲动,想直接冲下飞机,不去什么美国,死也要死在这里。
丛林欠了一下身,终究还是忍住了。殷逸偏头问他:“怎么,安全带没系好么?”说着伸手帮他摆弄插口。
“没事,挺好。”丛林状似随意地说,“就是一想要坐十来个小时,有点累得慌。”
“睡一觉就到了。”
丛林笑笑,心头那种伤感越来越强烈。他怕师弟看出来会难过,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他想:我这辈子,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
丛林病重这件事,十分刺激丛展轶,同样也十分刺激许山岚。年轻人通常不会去理会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太遥远了,仿佛天和地的距离。你可以听说可能见到,却和自己联系不到一起。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亲人身上——尽管丛林和许山岚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少年眼里,和亲人无异,甚至比父母还要亲。身边任何熟悉的人的变故,都会使人发自内心地感慨,陡然发觉原来生命这样脆弱,一不小心已是物是人非,因此才重视身边的一切。人学会珍惜,永远不是因为拥有,而是因为失去。
许山岚的训练从未有这么用心过,他学武学了近十年,直到今天才可以称得上“刻苦”二字。不是由于师父师兄的逼迫,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丛展轶替他向学校老师请了长假,不再上学,全天集训。早上五点半起床,依旧进行常规训练,上午两个小时对练,中午休息睡午觉,下午继续。难度加大、强度加大。丛展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反而因为比赛的临近,训练更加残酷。刚开始许山岚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地方,就算丛展轶手下留情怕伤了他,一天下来也差点丢掉小半条命。洗澡都没力气,好几次从浴缸里爬出来腿都是软的,脚下直打晃,还险些摔倒。
丛展轶正拿来换洗的衣服,在外面听到许山岚足踝上的银铃乍然激响,心中一惊,闯进去却见许山岚全身赤果扶住梳理台,微微喘息,一看便知是要滑到时手疾眼快扶住了。丛展轶张开大浴巾,上前抱起他:“下次不许进浴缸,泡热水澡并不利于肌肉放松,反而容易虚脱,这太危险。”
许山岚累极了,头不抬眼不睁地“唔”了一声,一沾到枕头就睡个昏天黑地。丛展轶在手心倒了点精油,慢慢给他做全身按摩。
许山岚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均匀,光裸的脊背劲瘦优美,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他的下颌有青色的印痕,不只那里,肩膀、腰侧都有,腿部最多——即使有护具,仍然避免不了受伤。
丛展轶心头一揪。散打不同于武术套路的地方正在于此,武术套路只要姿势得当,不寻求高难度动作,轻易不会受伤,但散打绝非如此,受伤才是家常便饭。丛展轶在这一刹那后悔了,虽然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真正见到仍然觉得触目惊心。他伸出手掌,轻柔如羽毛般抚摸那些淤痕,忽然想到:不如就算了吧。
念头在脑海中一转,随即抛开,这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别说丛展轶,就是许山岚自己,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放弃就意味着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全都白费了。
丛展轶眯了眯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色无形中平添几分侵略性的意味。他低下头,凑近许山岚。少年粉红色的耳垂近乎透明,细细的柔软的汗毛清晰可见。丛展轶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许山岚温暖的肌肤时,他停住了,重新直起腰来,拉过被子给许山岚盖好,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紧接着,丛展轶独自来到训练室,对着沉重的沙袋,一连击拳两个多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这才回房去。他冲个澡,看看表十二点多钟,于是给殷逸打了个电话。这几日天天如此,丛林已经确诊,正是肺癌,但情况还比较稳定。医生正在会诊,争取拿出个最佳方案来,如今先是服药控制病情。
这种病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恶化就是好消息,丛展轶叮嘱殷逸:“师叔,您也注意点身体,别累垮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行了我知道,这边有特别看护,也用不着我什么。”殷逸情绪还好,语气平和。隔了一会,就在丛展轶想要放电话的时候,传来殷逸轻轻的声音,“展轶,谢谢你……”
丛展轶没有回答,直到里面只有嘟嘟的忙音,才缓缓放下电话。
这届武术比赛在b市体校举行,依旧先是套路,然后散打,先是成人级,最后青少年级别。许山岚跟顾海平和丛展轶一起到体校适应场地,一下车就瞧见旁边一辆大巴上写着鲜红的几个大字:红军武术学校。
许山岚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三三两两的学生正从那辆大巴上走下来,有说有笑。恍惚间,许山岚似乎又见到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干净清秀,眉目间却又一种别样的自信的神采。
丛展轶一见许山岚的神色,便知他想起叶倾羽来了,那个少年是许山岚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失踪这么久,既不见人也不见尸,谁都知道定是凶多吉少。他拉过许山岚的手,说:“走吧。”
许山岚回头,大师兄眸色深沉,已然洞悉了自己的想法。这几年变化如此之大,叶倾羽没了,严师傅也没了,就连师父也……许山岚忽然感觉到心头那一抹沉重,坠得胸口发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说:“走吧。”
顾海平到套路场地看了看,他经常参赛,经验丰富,不过上前跳跃了几下,试一试垫子软硬程度,再翻几个空翻。一边低头思索自己的动作,双手比划演练,一边在垫子上测量距离。
最重要还是在许山岚这边,可散打场地也没什么好看的,对手比场地重要得多。说是过来了解情况,其实是各个参赛队相互摸底。大家都是混这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彼此水平如何早已心知肚明。
没想到s城的体校校长也在,腆着肚子正和b体校校长聊得欢实。他一眼看到丛展轶,大笑道:“这不是小丛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过来跟丛展轶握手。丛展轶淡淡地道:“刘校长。”刘校长回身招呼身后:“解亮,过来过来。”
解亮也不再参加比赛,如今当上了教练,培养新的青少年运动员。听到校长招呼,忙过来笑道:“丛哥。”
“小丛啊,你上次弃权,以后就不比了,解亮一直没跟你正式比一场,心里还挺遗憾。怎么样?丛师父还好吧?”刘校长还挺热络,张着大嘴哈哈笑着。
丛展轶道:“我师父还行,有事去了美国,这边我带着。”
“好好,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刘校长一指许山岚,“这孩子……眼熟啊。”
“我师弟,许山岚。”
许山岚上前给刘校长鞠了个躬,抿着唇不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刘校长点点头,“武术套路那个,对不对?怎么改练散打了?”
丛展轶笑笑,没说话。刘校长打个哈哈,瞅瞅丛展轶,再瞅瞅解亮:“你俩挺有缘哪,当年你俩就是对手,现在徒弟又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啊,哈哈,哈哈。“
顾海平正跑过来,听到最后一句,心想:这个校长真会说话。
刘校长当年逼得丛展轶弃赛而走,从而一举夺魁,再次见面往事浮上心头,仍然得意不已。叉着腰底气十足地说:“都来看场地,怎么样,先比一下?”
“不必了。”还没等解亮有所表示,丛展轶当先拒绝,他了解许山岚,这小子害羞得很,一在众人面前就有些放不开,这也是他发愁的地方。人一多,许山岚就紧张,情绪轻易调动不起来。丛展轶推脱说:“我们还有点急事,看看场地就走。”
“哎——”刘校长拖着长音,刚要再劝。许山岚忽然开口道:“行,比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