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当下影响更大的,则是随之而来的内情通报上另一个消息;根据广州市舶司和通藩属、海事院的初步对照/核计,这次藩贡船团运来的贡金和献礼,仅达到了上一次三年前的八成和七成略多。
反而是各种随船的藩货、土贡数量,大大增加了。这就有些问题严重了,因为如今朝廷的财计,有三分之一是依靠外藩诸侯的贡献;还有三分之一的进项,则是从与外藩诸侯的通商互易中产生的。
光是广州都督府一地,就代表了号称臣藩三百家的南海诸侯,及大小澳、五方天竺、南部膻洲(非洲)、西牛贺洲(欧洲)部分、乃至是西国大夏的海路藩贡;约占了朝廷藩贡和通藩收益的半数。
其次才是东海列藩及远洋的北俱芦洲/新洲大陆,约占了藩贡收益的两成份额;还有剩下一成则是由西北路和西南路的诸侯藩属,随贡献出来的。至于北境草原上的塞外诸侯,反而需要朝廷的补贴。
而在这些海外诸侯当中,也只有包括大夏等强力藩属在内的半数成员,能够提供足额的贡金和献礼;还有三分之一因灾荒、道路受阻之故,只能提供往年的部分份额,剩下的因领地动荡无力同行。
因此随之反应过来的,是位于广府的债市中,诸多藩债应声大跌;仅有少数大诸侯/强藩的债券,一枝独秀不跌反涨。但这显然也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东海、西南、西北的藩贡,同样难以幸免。
而且这种情况并非偶然,很可能会持续上很长一段时间;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到了天下的方方面面。其他的不要说,光是靠外藩通商为生计,就是相当庞大的产业链。
这也是江畋离京之后,计相刘瞻派人送来的口信中,最为担心的事情。但他也同样在私下有所保证,无论朝廷财计如何艰难,但拨付给暗行御史部的经费不会减少分毫,甚至还会继续不断的追加。
毕竟,大唐已经承平好几代人的百余年光景,无论是官私民间,还是朝堂大内,都积累了相当可观的家底(财富/资源);就看计相领导的三司使院,如何的整理财赋,将其有效调动和周转起来了。
不过这还轮不到江畋来考虑;唯一有所影响的,大概就是夷州的通海公室。但显然梁公后裔的一门三家,代牧海内的“无地藩主”京兆本家,和广州府的南海公室,域外的西国大夏受到影响更大。
至少,相对于拥有自古以来华夏九州之地的大唐朝廷;定都安息故地的西国大夏,拥地数千里而番邦臣属无算;南海公室除了海南、安南的辖地之外,同样监领着南荒的骠国、真腊、林邑的故地。
就算是相对最弱的枝干,通海公室也直接领有一个产出富庶、户口稠密的夷州大岛,和东海到黄海沿岸的群岛;同时,还负责管领远洋新洲之地的拓荒诸侯们,及日常往来中土的藩贡、通商事务。
相比之下,留在京师的“无地藩主”京兆本家,受到的影响最大。因为,按照当初梁公退养离京前,令诸子在洛都紫微城的明堂内,对大唐天子盟誓九州鼎前;天家垂拱华夏,梁氏代牧海内屏藩。
因此,身为梁公嫡系血脉的京兆本家;虽然没有任何直辖的领地,而被称为“无地藩主”;但却是朝廷法理和大义名分上,海内群藩诸侯的共主。由此也掌握着几乎所有诸侯的藩贡和分配处置权。
而之所以不是全部,因为还有一些历代天子,所陆续册封就藩的血亲皇族、宗室成员;虽在诸侯外藩中虽然只占极少数,但同样绕不开“无地藩主”本家;只是可以以祭祖为名,直接奉献宗正寺。
因此这“无地藩主”本家,虽然没有任何名义上的领地产出,却掌握几乎天下三分之一的岁入;以及大量直接或是间接的相关权益。从某种意义上说,宗藩院和藩务院的二元体制,也是为之服务。
故而,当初扶政五朝六帝的尧舜太后,也是以联姻笼络等诸多手段,确保京兆本家保持了一个相对中立的立场;这才抽出手来压制和分化瓦解,同出梁公一手缔造的龙武系,影响极大的扶政三家。
乃至以一代天子退位为筹码和诱饵,抓住了扶政三家的把柄和错失;这才逼得他们在内朝上宣誓,三代以内的各家子弟后人,不入政事堂。又引入大量寒门俊才,提高政事堂的地位,压过枢密院。
但是现今尧舜太后已经去世有年,曾经聚集在她身边的大量中立派,也由此逐渐的分崩离析;而扶政三家的宣誓也差不多到头,第四代家族成员大多成年,并在传统影响力的军中、地方渐渐崛起。
而作为国家重要“定海神针”,海内诸侯的共主和领头人;历代与皇室通婚不绝,却立场超脱于朝堂纷争的京兆本家,却很可能因此被削弱;再加上天象之变后,一直有人在鼓吹这是上天的警示。
乃至直接在街头小抄上,产生和流传起一种说法;乃是当今朝堂上奸佞横行,多有倒行逆施之举;这才扰乱了天地阴阳五行的平衡,导致天降灾劫、异变横生。所以,出兵剿灭只是扬汤止沸云云。
虽然,还只是一些长安市井街头的非论,但却始终查禁不绝,反而愈演愈烈之势;显然有人在其中籍此预先造势,别有图谋了。甚至就在江畋离京的这半年多;已然有人乘机将攻吁的矛头对准他。
虽然朝廷从未公开确认过,江畋作为应劫而生的谪仙人/觉醒剑仙的身份;但架不住有人籍此做文章,隐射他乃灾厄的化身。这也是裴氏府上,通过阿姐(蕙香)昨夜报平安时,所转达的内情之一。
想到这里,江畋不由有些不爽,停下了批注公文的毫笔;显然这些见不得光的牛鬼蛇神,也就在自己不在京城的时候,才敢冒出来蹦跶一阵子。然而一个温暖的娇躯,紧密无间贴住他僵直的肩膀。
又轻轻的环抱着,揉捏和推拿起来;同时口中还轻声询问道:“官长,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么?”却是一身男装随侍的令狐小慕,只是没带幞头而用蓝带绑个发髻,看起来风姿飒爽而俏丽挺拔;
“只是京师那边的一点小事。”江畋随即说了事情的前后;然而令狐小慕闻言后却轻轻一笑道:“妾身以为这是什么事呢?不过是区区的造谣生事么?武德司最擅长处理这种街头巷尾是非干系。”
“坦若官长信得过,不妨请我那位已经退养在家的便宜义父;暗中出面代为追索一二。当然了,以义父多年行事的经验和老道,就算查不到最终根源和推手,也能自保有余而不至于打草惊蛇……”
“好!回头,你就传讯给他,”江畋闻言却想起了,昔日主动上门联系并暗中示好,前武德司亲事官章俞,那张看似沉厚朴实的面容;不由点头道:“除了一笔行动费,再给他一个外行的挂名。”
自此,令狐小慕却在心中暗自吁了一口气;事实上,这位义父在主动退休之后没多久;就因为那几位姬妾闹的家宅不宁不得不躲了出来。账簿钱箱钥匙不在手里,又没了差事,所以过得有些潦倒。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住没有来找,自己这位逐渐保持距离的便宜养女。所以,当令狐小慕无意知道了消息之后,却也不介意顺手帮上他一把。毕竟如今之世,若自身没有强大力量,或是组织可凭;
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命数,也不过是只能被迫随波逐流的飘萍、柳絮而已。作为诸多异常事态的亲历和见证者,她可谓最有体会了。想到这些,令狐小慕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畋,不由的身心热流涌现;
却是想起了那场奇特的梦境中,被摆布成常人难以想象的模样共效于飞。然而下一刻,她轻咬着淡色的唇儿,向着一直环臂蜷缩在船舱另一端;恨不得将自己藏在视野盲角里的剑姬芳怡,吃笑道:
“芳娘,你躲那么远作甚,都是一榻同好的干系,还不过来侍奉?难道要让官长在夜里专宠你一回么?”听到这话,原本还满脸清冷默然的剑姬芳怡,像被戳破矜持一般,顿露出慌乱羞红的颜色。
“你还真是个木美人,只可惜了这一身天生的绝好皮囊了。”然而在片刻之后,令狐小慕与她贴身相拥又唇舌相依着,又忍不禁叹息道:“不过,也许官长,就喜欢你这个呆呆无措的模样呢?”
而在旁欣赏这相濡与沫一幕的江畋,却也不由闻言笑了起来。他实在很喜欢令狐小慕这种,略带功利和恰到好处的心机,又知趣得体的情态;无论是作为部下还是枕边人,都让人很是舒服受用。
然而,就在舱内春潮滚滚卷地来,摇橹不绝的乌蓬大船,却突然一震停了下来。随后,在舱外的通报声中,已经到了这条水路行程的终点——长塘湖畔的长塘镇,远处就是低矮苍翠的隐约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