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一片狼藉,付云中仍未尽兴。
“你知道吗,还有,青尊……那个青尊,还竟然真是我爹的家伙。阿姬曼说,他是为我布下的剑阵,为我留下的追云。阿姬曼说,他一直想杀我,又舍不得杀我,最后终于放弃杀我,还怕其他人杀我。阿姬曼说,我能好好活着,对他来说,就是好的……好他个龟孙儿!!”
边哈哈大笑,边不知伤痛地出招,付云中已全无顾惜,亦全无顾忌。
以飞声势力为壳,渗入云墟城,去揪出云墟城背后真正的人。
却发现,不是一个人,而是整座城。
飞声的眉心却紧了。
面对付云中的攻势,他已相当吃力。幸而付云中可说是一通乱打,几近失了章法。
但他更看得见付云中手心手背渗出的血迹,感受得到付云中发狂般的进攻里,藏着越发不可控制的颤抖。
“而我们就像是群在大人看护下调皮玩耍的孩子,玩酸了,哭累了,就歇歇,以为是自己的游戏,却原来什么都决定不了。”
说着,付云中眸中的笑意已至邪气,唇齿狂狷得带上狰狞。屈膝,俯身,顺手自地上捡了被打落的笔架,指尖三两下,已将之拆做零碎,手腕一紧,执了木杆化作兵刃,急射向飞声。
付云中的声线却是越来越低,越来越安静。
安静得似是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或是一个早已知晓,却迟迟不敢相信的事实。
“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
闻言,已侧身避过木杆的飞声忽一愣。
满目沉邃,骤而翻覆。
付云中察觉到飞声异状,往前冲去的身形却不变,只双手并出,将剩余的木质小零部件齐齐射出。
四件暗器攻向飞声,飞声不退,反进。
付云中不禁“诶?”了一声。
飞声不但进,还笔直地进!
哪怕因了这般笔直地进,再好的身法也只能避开三件暗器――任由第四道,划过脸颊!
鲜红血珠,应声划过半空。
沉闷肉体触地声,紧接而起。
付云中直愣愣看着。
他被突然发难,疯了似的飞声扑倒在废墟里头,看着飞声不知为何汹涌得翻江倒海的双眸。
飞声扣着付云中双手手腕,死死压在地上,简直真成了只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雪豹。
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
冲着付云中大声呵斥般吼道:“你不是!我要!什么时候你不要你自己了,就送给我,我全部都要!!付云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但眼眸凌厉,任性狂妄,还紧蹙眉头,带了隐隐的哭腔。
目光里,满天星斗,倾盆而下。
对视,喘息,沉默。
“付云中”。
付云中只觉许久许久没有自飞声口中听见他唤他的全名。仅有的几次,估摸也是惹恼飞声,被飞声责骂的时候吧。
而话出了口,飞声呆了呆,自己先自嘲冷笑一声,撇开目光。
眸子依旧闪烁。面上泛红,也不知是打斗的,憋的,气的,还是懊恼的。
飞声忽而觉得,他曾好好唤过这个名字吗。
他可以吗。他能吗。
能以飞声这个人,来唤付云中这个人吗。
付云中看着,看着。被飞声扣紧的右手手心,最后一片尚未及发出的小木件,随着付云中怔怔松手,掉落,发出轻轻一响。
半句言语,刹那悸动。
听见声音,飞声回过头,付云中一手已挣开禁锢,抬起,抚上飞声面颊。
方才被木片划开的伤口,泛出两颗血珠,像极一对红珊瑚耳钉,月下,闪着幽然绝美的光。
被付云中一碰,顿时化作两道红线,自付云中指尖蜿蜒而下。
新伤附近,还有几道不凑这么近处仔细瞧,便瞧不出来的旧伤。
昨夜,付云中趁着酒兴一脚踹断长榻榻背一角,飞起的木屑,划过飞声脸颊。
新伤叠旧伤。他与飞声,哪个不是这样。深浅有别一些罢了。
只不过飞声身上的,大多是付云中自己留下的,或是因了付云中留下的吧。
不知想起什么,付云中忽道:“我是,真怕你死了。”
飞声看着付云中。
“阿姬曼说,你就躲在她身后的锦被里,可空气里却没有太浓重的血腥味,重要的是,没有你的气息。”付云中仰了脖子,装模作样闻了闻,微笑,“就是这种。你拾掇拾掇干净了,总是一身甘甜清泉似的好闻。”
飞声愣了愣:“嗯?”
“但那个房间里没有。要么就是你不在,要么,就是你真死了。那还不如让你被她吃干抹净算了,还不知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哎不对,应该说,反正你也先被我吃干抹净了?啊,不如一早把你关黑屋里锁起来,据为己有好了。”
闻言,飞声无奈舒口气。
眼前这人,大略又发病了。
付云中轻声笑。
沾了血迹的指尖抚上飞声面颊,道:“我的小飞声,你一边害怕,一边脸红,一边还固执地口出狂言的样子,实在可爱得紧。”
想起方才言语,飞声略尴尬。
付云中捏了捏飞声面颊:“你瘦了……是想念为师想瘦的么。一定是想念为师想瘦的。”
飞声轻叹,抬手抓住付云中不安分的手。
付云中继续道:“不想念么,‘做做样子’的味道。”
飞声一僵。
他听见了。也看见了付云中的笑容。
笑容不大,不满,甚至不闪亮。
就是个笑。
三分清透,三分萧瑟。
再加些个苦涩,揉些个落寞,溶些个莫名其妙春暖花开的温软,合了个十二分的诚恳、真实,就在眼前。
付云中执了飞声本要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不做做样子,也可以哦……”
语间,付云中一缕额发随着飞声手掌贴面,轻轻柔柔,滑落。
被付云中执了手,贴了面,飞声越加感受得到付云中指尖轻颤,手心微凉。
乃至付云中混沌与混乱间不安闪动的双眸,眼底深深掩藏着的放肆、舍弃、决意,乃至乞求。
“你一定会更想念的。”说着,付云中握紧飞声意欲抽离的手,微侧脸,启唇,凑近飞声本就贴近他唇边,此时抽离不得的白皙小指,轻轻一舔。
滚烫濡湿的触觉,飞声禁不住浑身一抖。
付云中恰回头,静静看着飞声,深深一眼。
静谧、撩拨,逼人的诱惑。
飞声目光震颤。
付云中,没有在开玩笑
“因为……”付云中更加用力,死死握住飞声的手掌,也不知是怕飞声逃避,还是怕自己逃避,一字一句,“可以随你高兴哦……”
慢慢说着,强拖着飞声的手,顺着脸颊而下,探入自己衣襟之中。
颈项,锁骨,胸口,直到心脏鼓噪之处。
飞声的掌心被按着,停留在付云中从不那么细腻的皮肤之上。
指下,不再平缓,失了节奏,愈发有力的搏动。
只要飞声愿意,此一刻,一个发力,便能要了付云中的命。
随你高兴。
这就是付云中的回答。
飞声眸光闪烁,紧盯付云中。
哪怕好好打上一架,也不是付云中所要的陪伴、承诺,与救赎。
可飞声还能给他什么呢。
而这一次,愿意给的不是飞声,而是付云中。
付云中略皱了眉,苦笑:“你不是说,你全部都要的么……”
眸色如水。叫人一个怔神,便误以为是月光般的泪光。
付云中的笑容,却已不再会流泪。
只有分明满城飞雪,照样舞作桃红柳绿,一夜春来。
满眼满眼的烟雨。凭空罩了漫天漫地的星辰。
飞声刹那动弹不得。
再一次,仿似被那烟雨星辰引诱,刹那间恨不得更沉沦、更撕裂,更将天地山川迢迢河汉尽皆抛却。
极近处。
付云中的嘴角,发丝,和睫毛之上,映了浅浅月光的微亮弧度。
半垂的眸。半合的唇。半颤的吐息。
像极一场悬而未决的妖娆幻梦,一叹即碎。
却已无须再叹。
碎,便叫它碎!
飞声猛力按住付云中,狠命吻上。
付云中想,他一定是疯了。
他口口声声说要随了飞声的高兴,可一直在笑着的,却是他自己。
即便被撕裂时候,也在嘶嘶抽气的间隙,半眯了眼,嘻嘻呵呵笑两声。
究竟是随了谁的高兴。
十指相扣,仰着脖颈,全心沉沦。
月华已浓。
映着满室狼藉,和付云中伤痕交错如锈迹斑驳的躯干上,同样缠绕蜿蜒的红痕。
甚至更为张扬,更为妖冶,直要以此艳丽盖住过往所有伤痛般,开作繁花锦簇的枝。
飞声想,他才是真疯了的那个。
间或喘息,始终沉默。
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付云中情动至深,波光满盈的半垂双眸。
待到付云中折腾得累了,乏了,还是困了,飞声抬手,攀上付云中不再胡乱使力,依旧精干瘦削的腰肢。
压在身下。
许是真困了,付云中一触到地面,垫着衣物犹觉得冷,还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皱眉低吟。
正欲出口的“崽子”,发了半声,下意识改作一声沙哑低沉,睡意朦胧,不甚清晰的:“……飞声?”
声微怔。
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付云中方睁开眼,已是飞声迅速靠近鼻尖的面容。
缠吻。紧拥。
彼此紧皱的眉头,一点一滴柔软、松下。
一错再错,不如将错就错。
命中因果,只需自圆其说。
哪怕必争的寸土,永远成不了农田良稼,壮牛肥羊,流水人家。
但求苍茫天地,霎时柔情如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山高水远,天青云淡。
云墟之巅传来,洞若观火的箫声。
苏夕言与重山各自愣了一愣,顿了涂抹膏药的动作,看向窗口方向。
花窗半掩。
即便全开着,这个方向,他们也是瞧不见云墟之巅,玄寂宫中,最适宜观赏冬月迎雪的悬空巨石之上,吹奏者飞云凌霄的目光。
不多会儿,更遥远之处,琴声相和。
还是苏夕言先回头,与重山对视一眼,复又低头。
苏夕言已向重山道了经过。
二人皆知箫声出自谁,琴声出自谁。
送别一般的箫声,临行一般的琴声。
“你,是在难过么?因为她曾是你嫡亲师父?”重山轻问。
苏夕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当年她待我最好。晚来风里那么多徒弟,我亦不是资质最佳的一个,她却自始至终耐心细致,风雨不改,待我最好。当年父亲有意隐瞒我的身份,我只当她并不知我便是父亲独女,晚来风的少主,是真心待我好,如今看来……”
重山点头,正垂眸想着什么,忽然瞥见一道晶亮隐约划过视野,惊得赶紧抬头:“你怎的了?为个焚音……”
眸光含泪,苏夕言瞥了一眼重山:“有脸说我。也不知当年是哪个为了自家嫡亲师父和大师兄,哭得肝肠寸断,几天几夜没吃饭,伤心得脸都黑了,还想擅闯沙关,孤身一人去……”
“哎哎!”重山哑口,尴尬地挠了挠头,抹了自己一后脑勺的药香,“那不一样!那时候不是还丢了个重明么……”
说到重明,苏夕言眸光一黯。
重山当即会意:“你伤心,还为的重明?”
苏夕言不答。
“他没事。”说着,重山却也皱了眉头,不免担忧,“都到这儿了,他不可能出事在这种节骨……”
话未尽,苏夕言长长吸气,忽打断道:“重山,他不是重明。”
重山一愣。
“他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重明了。”说着,苏夕言抚上腰腹之间。
只有那一处深重内伤,不是阿姬曼的手下留下的。
眼前犹是付云中笑意骤冷,指尖忽闪月白,指节回扣翻转,一掌拍向她腹间。
苏夕言知道,她没那么容易骗过付云中。
还都是小不点的时候,重明已见惯她使的易容之术。苏夕言当时年幼,技法青涩,但比起寻常易容者来讲,早已娴熟太多。
被付云中看穿不是青禾而心生提防,甚至出手,都是正常的。
所以当假扮青禾的苏夕言忍住腹间剧痛,直扑入付云中怀中时,付云中身形一沉,双掌上错,再使力一扭、一夹、一掰,势必将她双手关节全卸,她也忍了。
可当她带着喉头血腥,艰难气喘,以原声呼唤重明之时,付云中眸光一震,剑气顿收,却并未收力,擒住“青禾”双手制住,只身形随“青禾”力道一退,撞开身后房门,重回房中。
是真的并未收力。哪怕双双跌坐地面,确信苏夕言的确是苏夕言,没有阴谋,不留后招,是真冒死提醒他而来之前,分分刻刻,都足以致怀中弱女子于死地。
“以前的重明会为了我,为了你而去死。现在的,不会了。”抬头,抬眸,苏夕言正对重山亦已察觉,目光颤动的眼,又是两道晶亮,花落双颊,“现在的,已经是付云中了。”
山高水远,天青云淡。
箫声静寂,琴音百转。
自天元宫看,似在玄凝宫内。自玄凝宫看,又似在天元宫内。实则地处天元宫宫墙之后,一面环湖,三面环竹,与诸宫隔断之隐秘小院。
少年人随意靠坐回廊之下,一手搭在膝盖上,漫无目的,瞧向院中。
身后一人席地恭谨正坐,随时服侍,忽而听见琴箫相和,身形动了一动,瞧一眼少年人。
少年人面色沉凝了会儿,又如此前一般,只多了赏月听曲一项。
身后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便继续垂了头。
不许久,琴声萧瑟,箫音凄凉。
少年人终于开口:“你瞧,院子后头,葬着阿伯的骨灰。”
身后人闻言抬头,顺着目光,看向院中,静湖之畔,绿草从中,幽暗角落。
夜了,什么都瞧不清。
“你瞧不见的,都填平了,盖着草。还是付云中看着我埋,帮着我填的。那儿埋着的,却不只阿伯一个人。”飞松目光安宁,继续淡淡说着,“阿伯为了救我,耗尽最后一口气。可付云中埋的,有敌人,有友人,有无辜的人。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因了付云中而亡故,全烧作了飞灰。付云中就这么堂而皇之,把他们安顿在此,谁都发现不了。又有谁能擅闯云墟,还找进这个隐蔽角落,专人把守的小院呢。”
小院之中,仅只二人。
瞧不见之处,又何止二人,三人。
“付云中说,他都快记不得都叫什么。他说,反正那些名字,都是应该被遗忘,也迟早会被遗忘的。但是那些命,永永远远地在,担在他的肩上,陪着他往前走,直到他走完最后一步路,不论有没有走到他想去的地方。”
身后人静静听着,看回飞松,目露担忧。
飞松搭在膝盖上的手一边轻轻和着远方曲声,打着节拍:坦然道:“阿伯走了,你辈分最轻,武功不高,也没什么更多好逼供的,甘愿喝下药酒失了声音,也要来照顾我,很感激你。其他人关在牢里,付云中许诺过不会亏待,你不用担心。如今我归属大师兄亲自照管,即便出了这个院,也不会有人敢把我怎样,包括,吐蕃而来,大妃和我哥哥仁丹的人。更不用担心我会想不开。付云中第一天带我来这儿,就递了我把锄头,一起挖坑。那天他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我莫名就心安了。他说,只要我比他走得早,他就好好送我一程,也把我烧作灰埋在那儿,和阿伯一块儿,再在我边上挖个或许永远填不了的坑……”
飞松说着,眉目分外温柔地笑了。
“留给他自己,就当陪我,虽然可能,没有人会送他那一程了。”
箫声静寂,琴音百转。
琴声萧瑟,箫音凄凉。
晚来风,楼台之上。
青青禾尖般的姑娘,依旧一身水红长裙,细致描画,金玉妆点。
只身一人,听着曲声,遥遥望月,许久许久。
白瓷酒壶酒盏,搁在身前楼台栏杆之上,已然凉透。
青禾面上酒晕更深了些。茫然直视的眸中微微闪动的,却已不再是娇羞。
终于,轻声一笑,提壶,斟酒,泼向空中。
白玉般的酒盏,白玉般的指节,不知是哪个轻抖成颤。
千种情愫,琴箫相和,皆化无声,托付云中。
琴声萧瑟,箫声凄凉。
送别之哀,离别之恻。
玄凝宫中,与往常一般,文尊李长帆坐于书案,写着家书。
偶尔来玄凝宫找李长帆玩儿,顺便捣个乱,扯了家书就念的江见清不在,李长帆也能更专心致志,细细写来。
再掰几个指头,李长帆入云墟也近十个年头了。故乡长安,说近亦远,隔着个红尘与静土的区别。好在礼尊向来开明,从不干涉门徒与故土家眷往来,不至干扰清修即可。老人的话讲,修行是为断绝纷扰,可哪儿的纷扰更多更烦人,还说不定呢。
琴箫和鸣,渐至低沉。
案上灯豆,昏黄闪烁。
边上搁着已写好的四封家书,内容并无大差别。手上的,是最后一封了。
写着写着,动作却越发缓慢,直到顿住。
细听细辨,遥远处的琴声,终是再听不见了。
灯火一跳,噼啵一声,拉回李长帆的神思。
僵了手臂,毛笔所触已是墨迹一片。
忙搁了笔,提纸细看。
“这一张,是用不得了……”
说着,想起什么,李长帆忽苦笑了一声。
“这一封,也已不必再写了吧……”
折纸,凑近灯火,点燃。
眸光怜悯,瞧着白纸黑墨,化作灰飞,随风入空,伴着明月,相送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别之哀,离别之恻。
琴音终歇,只余箫声。
玄明宫。
地势较低,开窗,满目绿意,点缀云墟。
绿意包围,再远眺,也瞧不见高处和远处,琴箫之声来的方向。
江见清抬头,望月,静自叹息。
云墟七宫,榆林各处。
重烈。重德。重习。重瑞。重意。重墨。重渺。重烟。重雪。飞柳。飞花。飞宏、飞星。飞流。小晴。鸢儿。黛兰。
乃至晚来风密室之中,闭目打坐的凌峰。
遥听箫声,兀自盘旋。
几乎同时,云墟内外,飞鸟惊空,马蹄穿林,密信如雪。
第二日,清晨。
诸尊议会完毕,半月后,青尊即位大典的正式邀请函,起草,定稿,送出。
数日后。
关内道,朔方郡,灵州大都督府。
晨光尚早。
朔方节度使唐持率先收到邀请函,送走云墟信使,回到书房。
落座,取出前日收至密信,将两书交叠一处,目光闪动。
都畿道,东都,洛阳。
阳光明媚。
牡丹园里赏花的艳丽女子,美人一痣,提着裙摆,扭着腰肢,款款步回亭中。
依偎华服男子身边,递上烫金书信。
江南东道,杭州,钱塘。
微雨。
泛舟湖上,蓑衣垂钓之人一拉鱼钩,却上来一条不怎么动弹的鱼。
不假思索,取出鱼钩,自鱼唇中,掏出一卷布条,摊开。
陇右道,沙州,敦煌。
烈日。
骆驼商队方回城,自街边集市补充食水。
护卫队长坐于一旁,擦拭长枪,边上一人递过干粮,接过,隔着馍馍的掌心,多了一页菲薄纸笺。
淮南道,扬州,江都。
薄雾。
河心画舫主室,正颠鸾倒凤。
仆从快步而来,敲门两声,竟径自推门而入,迈至半开的帷帐跟前:“庄主。”
里头女子一丝不挂,失声尖叫。魁梧男子瞪眼掀帐,一瞧递上的信封字迹,回头甩了女子一巴掌,接过信函。
剑南道,益州,蜀县。
山南东道,襄州,襄阳。
关外沙原,吐蕃宰相论恐热营帐。
乃至京畿道,长安,大明宫。
紫宸殿。
天,阴了。
锦衣便服,缓步前行,北望太液,波光粼粼。
老人开口:“大直啊,过几日,云墟城,怕也要变天了。”
身后跟随,亦不再年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蒋伸恭谨开口:“唯。”
老人年纪大了,脊梁微弯,语速缓慢,倒是全不见老态龙钟:“故人,也快至长安了吧。”
蒋伸顿了顿,歉然道:“回禀陛下,臣派人劝了多次,老人家就是不愿乘坐臣等备好的车舆,定要徒步而来,道是一路山好水好,也显得来意虔诚。臣已派人一路跟随,好生照料。”
“诺,随他去吧。他身边跟着的,多着了。”老人淡然一笑,比数十年前愈发恢弘吞吐,叱咤天下,“等他到了,怕,就再没有机会,看一眼这大好江山了。”
绿叶轻颤。
咕唧一声,灰白翅膀扑腾而起,灰背盘旋几圈,直冲云霄。
不论天气阴、晴、雨、雪,人间喜、乐、悲、苦,都影响不了大鸟觅食、找乐。
食饱喝足,沿着云墟城树丛顶上,飞越红石峡,绕一圈榆林上空,顿一顿拍拍翅膀,再往沙原飞去。
滑翔,盘旋,俯冲,急升,已近成年的大鸟玩得不亦乐乎。
累了,停在砂岩上头,啄啄肚子,理理羽毛。
渴了,要去寻水,灰背方拍着翅膀飞起,忽眨了眨绿豆眼。
身后巨大阴影,亦步亦趋跟随,直到覆盖了大鸟半个身躯。
灰背回头一瞧。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未鸣未叫,不过巨翼一扫,便席卷风沙自头顶呼啸而过!
灰背大惊,尾羽直竖,振翅一乱,差些自半空跌落。
被巨大重明鸟察觉,低头一瞧。
大眼小眼,四目相对。
――――
十五日,眨眼即过。
榆林城上回这般热闹,已是约莫三十年前了。
天南海北,官爷草莽,行旅客商,闻讯而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挤满了全城行旅酒家。
云墟城只更热闹。
仪礼设于天元宫天元楼前,偌大空庭,除了中间礼台,和预留出的人行过道,其余皆被逾千名观礼者围得水泄不通。连城墙高耸,不容人攀越,剩下城外稍高些的树杈,坐满了没有资格受邀,又挤不进旁观席的百姓。
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祭拜天地,敬尊祖师,当代青尊,正式即位。
舍名换姓,俊美无俦,华衣峨冠,高不可攀的云墟第一人。
御座之上,发色成雪,长长披垂,月下如仙。
静自微笑,一夜江南。
第四十一代青尊,归云中。
付云中,成了归云中。
或许成了什么云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位子,是他拥有的云墟,是云墟遍布四海,威震江湖的子弟,与名望。
而他好似什么都没变。
的确未变。照旧一身尊贵极致的墨袍,一顶盘云绣锦的高冠,一把世代传承的追云,只比老人在天元殿内为他授冠之时,多了真正的风,与光。
晚风,轻拂。
日头未落,天气尚好。
登高极目,天下在望。
天元宫大殿,摆着同样三十年一见的盛大流水宴,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折腾一日,诸尊都累了。云墟弟子们都去了榆林,今日宴席可说是专为宾客所设,诸尊初时坐了半个时辰,与众宾客见过礼,说些客套话,便各自回宫歇息了。
只付云中一人,立于殿外楼头。
负着手,迎着光,吹着风,看着,看着。
重山坐在靠近楼台之处。苏夕言混入乐师队伍,身处大殿正中。
他们都瞧不见,极目远眺的付云中忽而目光一跳,眉眼一扬。
自五湖四海邀请而来的顶尖艺者,笙歌妙舞,正至绝处,却被自殿外疾奔而来,慌里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乐声舞步。
江湖人不拘小节,当即就有大汉对着可算是跌进门槛的来人道:“冯兄,怎么,喝了几杯,上了个茅房,拉了泡尿,回来就走不动路啦?来再喝,别给咱们湘南虎家门丢脸!”
众人大笑。
姓冯者喘着气,一把推开硬塞过来的酒盏:“别闹!”
那大汉细看了看,又逗趣他:“哟呵!裤腰带都没系好就跑出来,不是急着喝酒是啥,你……”
“对!我提着裤子就出来了!”冯姓汉子抬头大声道,面色已白了大半,“因为我出完恭就瞧见远处沙风阵阵一看是沙关外头一看是马队再一看是提着军旗的马队!!”
这一串不加停顿的话语,听得全场惊怔,各自停下酒盏、歌舞。
瞩目之中,冯姓汉子猛吸一口气,对着殿内瞠目大喝一声:“关外蛮夷军马,杀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话一落,满场静寂。
怔顿之后,女子尖叫,男子喝骂,兵器出鞘声与桌椅倒地盘碗碎裂之声同时大响。
却忽听琴声泠泠,轻柔婉转,不疾不徐,径自流淌,安抚人心。
众人不禁停了呵斥逃窜,看向大殿中央。
乐师之中,女子白衣红裙,薄纱遮面,斜髻轻挽,珠簪半挑,琴艺超绝,顾盼流光。
眸光过处,情意绵绵得风雨不惊,风雨不惊得从容干脆,从容干脆得一分轻蔑,一分轻蔑得叫人骤地想起,这儿,叫作云墟城。
红石峡巅,遍植胡杨,青砖黛瓦,重楼巍峨,虹桥穿梭,云墟城。
在这地界之上,哪怕长安城来的八百里加急通缉令,甭管已累死了几匹好马,拿不拿得人,还得问问云墟城的意思。
“……还是这位女侠有气魄!咱怕什么!”
不知哪帮哪派喝了一声,转而一呼百应。
“对!赶着今日群雄汇聚,是蛮夷不长眼来送死了!”
“把他们赶回去!”
“赶回关外!”
殿中闹哄,白衣红裙,薄纱遮面的苏夕言指尖泠泠,目光看似随意,却在顾盼间,早已有了定夺。
除却激昂愤慨的,冷静商议的,打退堂鼓的大小诸门派外。
洛阳昭义牡丹堂堂主柳华生,华服羽扇,器宇不凡,正安抚着身侧受了惊吓,依偎娇嗔,美人一痣的艳丽女子,面带微笑。
“钱塘蓑衣客”张蓑衣,斗笠一顶,酒壶一把,天下无干。
敦煌地界,乃至整个陇右道沙队护镖最响亮的“西行不识枪”,姓名不详,手中雪亮长枪一杆,自顾饮酒吃肉,好整以暇,似在准备下一场远行。
人称“扬州小王爷”的江都莲心庄庄主蒋一凡,身前酒席都被人掀翻了,尚搂着身边姬妾不住索亲,真应了江湖上不可一日无女人的传言。
满满厅堂,数百号人,不动声色,须加留意之人,一一落入眼中。
另一头。
冯姓汉子话音未落,重山身形一闪,已掠至殿外楼头,付云中身侧。
重山想说什么,可第一眼,就见着付云中嘴角噙着的微笑。
愣了愣,重山顺着付云中目光方向,极目远眺。
日头未落,天气尚好。
远处,沙风阵阵。一看,是沙关外头。一看,是马队。再一看,是提着军旗的马队。
付云中早就看见了。
他在这儿看着看着,似就是在等着这一幕。
又似不仅在等着这一幕。
重山瞧着付云中这一片安宁的做派,不明白了。
今日一大早开始,重山就不明白了。
仪礼是祖师爷传的,繁复些就罢了。可付云中却道,要趁着这次大典,给诸尊及当值的云墟护卫之外的云墟弟子,都出一道题。
不知是什么题。藏在五颜六色的锦囊之内,即位大典之前便一人一个随机领了,怀里揣着,谁都不敢擅动。
不知何时作答。付云中但笑不语,打发过去。
不知答对了,答错了,是什么个结果。想起十五年前,第四十代青尊亲自出了一题,竟是叫众弟子在偌大榆林城中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