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站在曲廊边,抱着双臂凝望漫天潇潇风雨。
乌玄的家常衣袍裁出他修长笔直的身影,利落挺拔得像棵生机勃勃的白杨。
他在想杨氏的话。
隋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自己一个安静,而让全部的心神都尽数集在某一件事上,反复斟酌,辗转揣摩。
——问问自己的心吧。
——想一想,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不住地叩问自身。
像刨根究底一样地再三推究。
隋策少年时没有正儿八经的对哪个姑娘动过心。
他跟着永平城不着调的纨绔子弟们吃酒赌钱,听乐坊的歌姬唱曲儿,看画舫上的花娘起舞。
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将来该娶的就应该是这样容颜姣好的美人。
之后他寻回了杨氏,送走了隋夫人。
满腔都是对自己的怨怼。
她说他娶个温柔端庄的媳妇更好,他便也觉得,自己或许是应该娶一个这样的女人。
他把婚事一直当做对两个母亲的补偿与尽孝。
一如当初商音的想法。
嫁哪个男人不是嫁?
娶哪个姑娘不是娶?
而现在忽然告诉他套在周身的枷锁没了,要让他问问自己的心。
隋策竟真有些无从下手。
问他的什么心?
喜不喜欢宇文笙?
他不禁沉下思绪来想——
宇文笙有什么好的吗?
她脾气暴,爱耍小性子,得理不饶人,挥金如土,奢靡无度,口是心非,无理取闹……
贬损之词不过脑都能想出一大堆。
“隋策!”
也就在这一刻,冷雨里的折廊尽头冒出一抹红白相间的颜色,重华公主好像知晓他在背后非议自个儿似的,像朵招展的牡丹花,提着裙摆从抱竹轩的方向跑过来。
她脸上扬着笑,笑得阳光明媚,手中不知同他挥舞着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当看到商音欢欢喜喜地冲自己奔来时,隋策浸泡在阴霾骤雨里的心绪好似猝不及防打进了一束光,泛着绚烂的金色,照亮视线。
有那么一瞬,她抱着被子在雷雨天中的惊慌失措,躲在房间内害怕叫人听见的小声啜泣,南山围场上的纵马恣意,荷花厅敷衍又讨好的一顿大餐,还有每一次强撑着体面样佯作的风雨不惊,刹那间都伴随着褒贬一并涌出来。
淡薄的曦辉从头顶散去的浓云间漏下一线,堪堪落在他半寸之前。
商音兴致勃勃地刹住脚,举起手里的一叠稿子炫耀,“找你好半天——看!我新写了一部书,这回按照小方大人的喜好特地做了修改,保证让他眼前一亮。”
“拿去付梓前,我想你帮我把把关。”
隋策垂目看她忙着翻书稿的脸,那发髻上的珠钗细细闪闪地映入他眼底深处。
“毕竟你们男人比较懂男人的喜好嘛……”
说话间,商音便抬了起来,他顷刻就愣了一下。
她并未觉出异样,“有什么问题便用朱笔圈出,随时问我也行……怎么了?”
隋策回过神,掩饰性地眨了下眼,面色如常地点头,“哦……嗯。”
周遭隐约散出一声极细微的吐息,他说:“会给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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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商音那部著作刚在坊间各书局中摆上架,休沐在家的方灵均便收到了这样一份礼。
“谁送来的?”
底下人说不知,“对方未曾透露名姓,只说是给公子您的。”
上品的绸带做点缀,连盒子也是价值不菲的大红酸枝紫檀木。打开来看,里面只放了两本书。
封面白条里的黑字分明——《春亭旧事》
另有一部是续作。
方灵均信手翻了翻,一页纸片便从其中滑出落下,好像是张花笺。
他捡起来只粗略读过上面的内容,脸色瞬间就变了。
小方大人迅速将笺纸塞回去,合上书册,眼底浮起一片焦灼地惶然。他举目四顾片晌,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
重华府的抱竹轩内。
商音坐在窗边写字,屋外的隋策则握着柄长剑在院中走转腾挪地练身法,春风打落的树叶被他扫起在半空,玩花样似的削成或圆或方的形状。
“殿下——”
今秋是在这个时候进门来向她回禀消息的,商音一幅书法刚收尾,听得翘起了眉:“你说真的?小方大人约我一叙?”
她几乎喜出望外,“他亲自约我?”
“嗯。”大宫女斩钉截铁地点头,“方府小厮传的话,那人我认识,想必不是作假。”
她脸上的雀跃窜入眼底,倒是稀奇又纳闷,“这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怎么会突然邀我吃茶呢?”
商音搁下狼毫乌瞳流转,朝今秋问,“难道说是那部续作起的效?我不久前正巧问过他。”
后者很配合地笑,“没准儿呢。”
重华公主赶紧提着衣裙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特地拐到院中去。
彼时隋策已经收了势,长锋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挽了个花,就见她眉飞色舞地扬起书册摇晃道,“诶!你的功劳不小啊,小方大人都被折服了,我从前的书可没这福气。”
对方闻之只是泛泛一笑,“是吗,那恭喜你,心想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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