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避开伤口,半靠着墙仰起脖颈,线条分明的下颌正沐浴在撒了金粉的阳光中,他还在笑,附和着说:“可不是么,白白浪费了。”
“拿去做药引也值钱啊。”
大爷似乎对他的乐观颇感诧异,直起身端端正正地打量起隋策来。
“臭小子,你岁数不大嘛,有二十了没?竟能被关到此地……你从前当的什么官儿,哪个司下头的?”
他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过奖过奖,今年二十有二,至于哪个司么……啧。”
隋某人不要脸地装模作样,“皇城里,禁军大概有六个司是归我管辖吧,不知道有没有记漏呢。”
“嚯,好大的口气。”对方隔空啐他,冷嘲热讽,“你以为自己姓隋吗?”
“纵观这永平城的才俊青年,也就隋大人家的长子有这个能耐,普天之下,还有几个姓隋的?”
那头的年轻人未听完便牵唇笑,笑得无声无息却又疏狂无边。
“人家隋将军尚了公主,前途光明仕途坦荡,不知道过得多自在……公主啊!那可是皇亲国戚,是这么容易犯事儿进来的吗?”
隋策从善如流地颔首,颇以为然:“是啊,当隋将军真好,这么多人惦记着。”
话说到此处,他忽然一顿,星眸深处微光暗闪:“也不知,外面有没有人惦记我呢。”
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狱卒腰上的佩刀与革带相撞摩擦的动静渐次朝这边靠近。
不远处有人说话:“就在前面了……您脚下当心,仔细台阶。”
牢门外出现几道人影。
青年抬头望去时,被栅栏阻隔的姑娘目光几乎懵然地注视着他,饶是一身足够素淡的藕色暗花绫罗,也让她在这片晦暗的泥泞里清明秀丽,不染纤尘。
在那一刻。
隋策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前所未有地满足。
他想,就应该这样的。
她就应该这样。
永远负责美若天仙,骄纵任性。
我大国的公主,本就该雍容华贵,无忧无虑,何必牵扯到腌臜不堪的破事里去。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了解她便好了。
早点了解她,就可以早点替她把这一切扛过来,那个连名字也要高雅的小姑娘,就不必总是强撑骄傲,不安多疑了。
商音在看见隋策的瞬间脑子里“轰”一声,一片空白。
她猜到姓梁的会对他用刑,但没猜到他们下手竟这么重……公主殿下还是在富贵乡里待得太久,对牢狱中的阴秽一无所知,只单纯地以为会挨点鞭打或饿几餐之类的惩罚。
她嫌狱卒锁开得太慢,不等其动手自己就先推门而入。
然而等商音进去之后,却又像是被他此时的模样骇住,定在两步之外,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隋策仍屈着一条腿坐在破床上,他视线扫过公主层叠的裙裾,再望向她时,语气里多了几分薄责。
“到这儿来作甚么,地上那么脏,等下弄污了衣……”
青年的话还未说完,但见她蓦地踏前一步,毫不在意地蹲身下去,两手捧住他脸颊,全无顾忌与避讳地吻到他唇上。
少女温香的柔软和他皲裂的干涩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隋策此前那副游刃有余,玩世不恭的神态当场一扫而空。
他眼睛渐渐睁大,宛若骤起波澜的水面,不可思议似的,既惊讶又恍惚,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商音却并无更亲密的进展。
她仅是纯粹的、简单的贴着他,嗅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连以往熟悉的陈木味儿也被浓郁的阴寒覆盖住。
都是因为我。
公主广袖下的五指紧握成拳,她无法释怀地自责道。
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此情此景,叫周遭的狱卒和牢狱中的囚犯们皆瞠目结舌,许是画面过于违背世俗,谁都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四公主殿下竟有此等震撼之举。
众人怔得鸦雀无声,连方灵均也有几分不自在的尴尬。
商音很快松了口。
她睁眼时,视线是落在隋策胸前的。
然而青年的目光却仿佛定死了一般,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等我。”
商音紧绷着面颊冷然道,“我一定救你出去。”
隋策摊开了的掌心自她背后扬起,他原是想兜住她的头,然而目之所及见自己的手沾满血污,便不舍得碰她了。
“好啊。”
他嗓音里带笑,几夜未眠的疲惫也遮不住眼底的温柔。
青年轻凑上前,嘴唇贴在她耳畔。
因得发丝凌乱散落,从旁瞧着,就好像他亲昵地蹭着商音的鬓边厮磨温存。
——东厢,我房间的床铺底下,藏着攸关梁国丈性命的证物,必要好好参详。
末了,稍停顿片刻,他呼吸间的热气轻喷起公主的碎发。
——我一直都等你。
青丝落回她颊边,商音缓慢地侧目与之相视。那一眼,她看得极深,而后又仿佛是有些心酸,拼命地压制住想要落泪的冲动。
公主殿下一咬牙,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牢门。
当铁锁再度一圈圈扣回门上,确定她已行远,隋策才留恋不已地靠着墙,气定神闲地回味刚刚那以血肉换得的一点微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