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溥仪退位。
大清算是被掀了老底,彻底完了。
袁大总统刚当上二代皇帝,次月就被远在南京的孙中山拔了庙堂帽。
一时间,举国上下,文人学生闹革命,洋枪火炮占地盘。
“这年头,就没一个老爷来管管我们这些穷人的死活。”王二婶吐着嘴里的蚕豆皮,坐在村口搓衣的石板子上。
王二婶看小萍只是笑了笑没有搭理自己,将腿一甩,把脚上的布鞋直直的踢进了小萍眼前的木盆里。
“真是穷富命里带,生下来就是个做下人的料。”王二婶嘴里骂了一句,又抓起一把蚕豆塞进嘴里。
小萍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拿起布鞋便打上皂角粉搓了起来。
“汉生,又带着你家的土财主出来转啦。”王二婶哈哈大笑。
“王大嘴,这可不是你家的大财主,给你买不了花衣裳,别舔它屁股,没用。”一个佝偻老汉牵着一条黑毛狗慢悠悠向村口走来。
“嘻嘻”一声笑声从小萍嘴里发出,她连忙捂住嘴。
“你个贼婆娘笑个啥?”王二婶瞪着眼珠子一巴掌扇在小萍的脑袋上。
“呦,王大嘴这脾气大得很呀,到底是当了婆婆的人,打起儿媳来不手软呀。”老汉一步一步朝着王二婶走过来。
“哼,打我家媳妇关你屁事,许汉生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许汉生是狗也比不上你王大嘴是耗子,好歹狗能看家,背不上耗子偷人呦。”老汉一脸的唏嘘。
“你个杂毛子啥子个意思?”王二婶蹬的一下弹了起来,两手叉腰瞪着许汉生。
“你得是要跟老子发个火?”许汉生并未生气,依旧是满脸笑容,不过两片眼皮子却一抖一抖。
王二婶本来就已经龇着牙,但看见许汉生这表情却一下变焉了。
“呸,狗东西才养狗玩意”王二婶朝着地上吐了口痰,把盆子里的布鞋捡起来套上转身就走了。
“许老爷,方才是对不住了。”小萍看着王二婶的背影满脸愧疚。
“这女娃,又不怪你,只能怪你那个恶婆婆。”许汉生打量了一眼小萍“女娃子,去年你男人死的时候记得你说你十六吧?”
“嗯”小萍的脸上有些难受。
“早点再去找个婆家,我看你这一天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许老爷费心了”小萍一口的无奈“我是个克夫命,十里八乡的都知道,我是再没去想过找个男人。”
许汉生眉头一皱“女娃子胡说啥哩?我给你说过,你男人是被鬼害死的,不是你克死的,咋就不信哩?”
“我……”小萍两手抓着衣角,嘴里的话微不可闻“我信,我信。”
许汉生瞧了一眼小萍重重的叹了口气“想开点吧,穷富命里带,活路自己走,别太难为自己了。”
小萍抬起头看见许汉生模糊的背影,脸上满是泪水。
许汉生说富人日子按年算,穷人日子按天算。有能吃的抗的过一天算一天,实在抗不过去了就早点编个草席裹着,走的时候也体面一点。
许汉生家里就有很多草席,扎成捆挂在堂屋中间,绳子还浸了煤油,免得老鼠在里面置了窝。
不过这草席倒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他打拼了这么多年可是为自己归置了一个红漆面光的杉木棺材,就放在堂屋正中,底下用四根木条子垫着。整间屋子满是土渣子,唯独就棺材上一尘不染,明的跟镜一样。
倒不是他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只是他明白走他这条道的手艺人,脑袋就跟别在裤腰带上一样。有时一不小心打个盹脑袋就再也放不回原处了。
“黑子,进来。”许汉生把狗叫进堂屋中拴上木门。
黑毛狗定定的就蹲在许汉生身边摇着尾巴。
许汉生伸手顺了顺黑子的毛,轻轻拍了拍头。“你这畜生过的硬是比人过的还要金贵,老子养你这几年是没少喂你好吃的呀。”
黑子像是听的懂许汉生的话,吐出舌头嘴里发出呵呵声。
许汉生脸上忽然正儿八经起来,他提了个装着白面馒头的篮子放在棺材上。然后又取出两瓶烧酒和半只烧鸡。
“汪汪”黑子看见烧鸡不停地点着脑袋,尾巴也摇个不停。
“坐好,你个怂胆子大得很。”许汉生转过头瞪了一眼黑子。
黑子可能是感到许汉生发了脾气就又定定的蹲在原地,只不过狗嘴中已经流出了一长串哈喇子。
许汉生从怀里取出一张发黄的宣纸,缓缓地展开,然后把两角塞进土坯缝中,两角用石头粒子压住。
随后许汉生从上到下把身上穿的坎肩褂子仔仔细细的梳理了一遍,然后两手一合毕恭毕敬的对着宣纸上的画像作了一个揖。
只见宣纸上画着的是一个横眉黑脸的男人,长的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一身红袍,腰间挂着雄狮食鬼环,手里提着一柄七星宝剑怒目直视着前方。
“天师在上,小辈许汉生,第七十八代吴茬子传人。今晚持天道轮回之法,秉除恶去邪之道。将于丑时斩帽儿村恶鬼,望天师念及小辈大义,庇佑此行顺畅。”
说完,许汉生跪在地上朝着画像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将酒瓶打开含了一口朝天上一喷伸手抓了一把顺着头发向后一抹。而后又含了一口朝左肩一喷。
做完这些许汉生将宣纸收了起来,取出篮子里的馒头塞在嘴里,又扯了块鸡肋扔在地上,嘴里呜哝呜哝说道:“吃吧,吃饱了有力气干活。”
黑子听见许汉生的话一下就扑了上去咬住鸡肉啃了起来。
许汉生瞧了眼窗外,太阳已经落下半个山头映的大地一片深红。
许汉生抬起酒瓶嘬了一口,吧嗒了几下嘴皮,随后就朝着里屋走去。
这是个手艺活,手艺活是分不出高低贵贱的,编框子的嫌弃不了织草鞋的,吹唢呐的笑话不了卖唱的。行行有行行的不同,无非都是混口饭吃,抵不上读书人高坐庙堂,下层人士就只能靠这个来勉强度日。
太平盛世还好,但逢乱世手艺人死的是最早的,穷人种不了粮买不起框,红白喜事再请不起唢呐,能织鞋的自己倒是光着脚。饿死的不是人命,饿绝了的是手艺。
许汉生从来也不觉得自己这行当有多丢人,别人和活人打交道,他专和死人打交道,拿的是明钱,走的不过是冥界罢了。
至于别人对自己的畏惧,许汉生反倒觉得是一种光荣。他经常说这条路只有趟的深,走的久,手底下活才好,别人怕你正好说明你是混出了名堂。
但是让他最苦恼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后继无人,想当初自己能走上这条道是逢了多少机缘才被那个吴老头看上的,现在死的人比鬼都多,谁还有心情去抓个鬼,怕是到自己这辈就要绝了后喽。
“汪汪汪”黑子的叫声将许汉生吵醒,揉了揉眼睛看见屋外已是一片月光。趴在窗口一瞧,月亮已经升到了山顶。
“时辰到了”许汉生把放在床头的布袋子垫了垫,往肩上一甩就出门而去。
黑子好像早已经习惯,咬着门上的木头钎子把门合上。撒着欢就去追已经出了院子的许汉生。
走了差不多有半个多钟头,许汉生到了一个水塘子前。月光分外的明亮,照的这夜晚跟白天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能感觉的到这月光是冷的,夹着风的冷。
许汉生远远的瞧见水塘子边凉亭里有几个人影,不由得脚步楞了一下,皱着眉头嘀咕了几句。
当许汉生走进凉亭便看见了这次他接活的主顾,还有两张陌生的面孔。
“张员外,来得早呀。”许汉生先开口。
“唉,能不来得早嘛,这次可是我请的第二拨了,要是再不成,我就得自个去跳河了,免得受她的折磨。”这个体型肥胖,满面油光的张员外一口的愁苦。
“张员外说笑了,弟兄们既然能来就能把这事给您办了,您就妥妥的放宽心。”一个面黑体壮的青年说道。
许汉生瞅了这个人一眼总觉得有一点怪怪的,他是明白这两个人是来干嘛的,都不过是为了讨口饭罢了。只不过多年的道行让他看着这个青年总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自然是好,地方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带路了。”张员外看了眼许汉生“许老,这次不是不放心你,只是你也瞧得见,我这白头发都愁出来一大片了。昨天连我二房都死了,我是真的扛不住了。”
“嗯”许汉生也没说话,就点了点头。
“价钱还是那样说好的,一个字都不会少,十斤白面,十斤大米,两斤菜油,五个银元,事情办完就给,到时候你们自己分吧。”说完张员外就走了。
“二牛,你说这年头一个老头也出来抢饭吃是不是有点糟蹋粮食?”青年一脸的不满。
“我不管,反正我要吃白面馒头,还有炸鲫鱼。这次面和油我们都要了。”那个叫做二牛的小孩撅了撅嘴。
“你们是和谁上的道?”许汉生没理会这两小子的挤兑,他只担心这两小子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毕竟青瓜蛋子不上道,手底下没什么路数,干这活是没有回头箭的,保不齐就把命搭进去了!
“我跟我爷爷”小孩挑了挑眉毛,满口的傲气“我爷是讲白的,道行深了去了。”
“哦?原来是阴阳先生。”许汉生淡淡的说。
“那你是那条道的?”小孩盯着许汉生。
“我?只怕你们没怎么听说过。”
看着许汉生一脸的高深莫测,青年有些憋不住:“装什么犊子,混这口饭的,除了讲白的就是定风水的脚夫,我看你这样的也不像能的认得字,讲白的也没听过你的名号,难不成你是耍嘴皮子的山货?”
“呵呵,老子是耍嘴皮子的山货?”许汉生的脸上有了怒气“怕是你爷爷还没当上阴阳先生老子就抓鬼了。告诉你,老子还就不是茅山的术士。不过老子走的路是茬子,趟的道是冥界。你们两个瓜娃子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