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中坐下,王文龙询问吴有性道:“敢问吴先生的医术是从哪位大师学来?”
吴有性含胡道:“是我们苏州本地一位名医,姓李的。”
王文龙好奇道:“我也常来往吴中和八闽,不知是哪一位李医生?”
吴有性略略脸红,小声说道:“也未曾堂授,不过读了先生的医案……”
王文龙看见吴有性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合着这位根本就没有正经跟人学过医,多半读了两本医书就跑出来干活了。
吴有性却是连忙找补解释说:“先生不要瞧我年轻,我行医已有五年,治好的病人也有上千,腹中已有了好几本医书做底子,说起汤头歌诀,上千条也是打不住的。”
王文龙点点头,要不是吴有性在后世颇有名气,他听到这解释多半会把吴有性当成庸医看待。
吴有性却是十分敬仰王文龙,高兴说道:“先生的《天演论》我读了又读,只觉其中道理和医术相似。”
“敢请言之。”王文龙颇为好奇。
吴有性说道:“我吴门医派医家众多,分为杂病学派,伤寒学派,温病学派,外科学派,往往寻章摘句要拿古书上的法子来治时人之病,但是我在外行医见了无数病人,却见到有许多病人并非是照着书上来得病的,这时就要用到先生所写:适者生存的道理了——断断不可以一味去套书上方法,而应该仔细分析,辨证施治。”
王文龙点头,听到这见识不错的话他才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人就是历史上那位写出《温疫论》的医学大家。
他和吴有性一番询问,这才知道,这年头的医生也是水平参差不齐,甚至庸医居多。
比如此时医生最聚集的地方就是苏州,形成了一个吴门医派。
苏州能出这么多医生,其实主要原因就是苏州的读书人多,读书人能看得懂医书,起码也能背下几条汤头歌诀,这就已经比不识字的人有了巨大的优势。
本朝苏州名医起于王仲光。
书生王仲光想要找名医戴原礼学习医术,戴原礼告诉王仲光学医需要熟读《黄帝内经》,王仲光就归而习之三年,把一本《黄帝内经》读的滚瓜烂熟,当时王仲光虽习医书,但从来没有临诊用药过。
直到戴原礼把自己一生的行医经历写成《彦修医案》十卷,秘不示人,王仲光设法取之而归,再次努力学习,这才有了开药的能力,外出行医,名满吴下,也由此开创吴中医派。
明朝的吴中医派开派祖师王仲光自己就是靠读书学会的医术,所以像吴有性这样,虽找了个师父的名头其实只是自己读了两本书就跑出来行医的还真不算什么异类。
这种自学成才的医生治疗方式也很简单,一些技术不到家的医生读医书之后就按照病人的病症抄着原书之中治疗类似病症的药方给病人开药,水平高一些的就能分辨药理药性,按照君臣佐使的方法自行配伍出新的药方。 吴有性在其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他可以自撰药方,还有自己的医疗理论,说是有名医的水平也不为过了。
吴有性很喜欢王文龙的《天演论》,他说了半天后王文龙一针见血的指出:“先生其实是对《天演论》中实践检验真理的实验方法感兴趣。”
“实验方法?”
王文龙解释道:“比如古代医书之中写了一个方子,后世医生不知道它能否成立,想要验证其效果并不是靠背《黄帝内经》的条文,而是要真的把药物使用后仔细观察病人的症状能否改善,病情是否减轻。”
“如果这个方子真的治疗了相应的病情,那它就可以成为一个专治此病的药方,若是不行,那就被证伪,无论它再符合医理都应该弃之不用。这过程就叫做实验了。”
吴有性听的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好多古书之中的方子说的头头是道,但其实在实践之中全无作用,有时我自己开出的方子比古方更有用,我也会专门记录下来,正如先生所说,对于我们做医生的,实验比理论更重要。”
真不要嘲笑这时的吴中医派崇尚遵照前人的医案来抓药。
将由大夫主观判断的药方向成药方向演进其实是所有古代医学的发展方向。
将药物组方确定下来,这样才能对药方的适应症以及副作用有更多了解。
相反,要是今天这套药方加一点东西,明天这套药方减一点东西,每天开的药都不是同样的成分,怎么进行对照实验?
王文龙说道:“其实吴中医生研究医案正是一种积累实验数据的方法,前辈的医生反复使用类似药方,后来人渐渐也就能摸清这种药方的作用以及副作用。一套药方用的时间越久,医生对其的性质了解的越清楚,使用时也能更好地有的放矢。”
王文龙笑道:“正是由此原因,我敢说日后医药定然也越来越倾向于开发出成品的丸散膏丹的原因。甚至药方之中的药材必须要地道,炮制过程不能出现太大差异。不是因为相应的炮制手法可以如何的发挥药性,而是为了保证最终的成品成分不会有太大差异。”
吴有性仔细思索,然后便连连点头,大为同意:“只有用同样的药品才能保证每一次实验都能作为参照。”
直白说这年代的医生就是拿人试药,所有传到后世真正的老方都是一代一代人试出来的,对于一些药品配伍的效果也是通过拿人试药研究清楚,所谓验方大抵如是。
“不过这回在诏安的瘟疫却实在没有前人方法可以参考,”吴有性有些苦恼的说道:“诏安灾后起瘟疫,病人手脚冰冷,头昏欲睡,我初到之时以为是风病,但以相应药物医治却又不见效果,几日之后转成伤寒症状,用古书之中的方子,虽能稍解其表症,但是病人脾胃又更加虚弱。”
吴有性叹气说道:“我观此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手中一切药方全都行之无效,手中药物全部用完,却没能治好一人,这次回莆田想要寻求更多药品前去治病,却又被堵于路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