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运河之上,一艘简单的高丽平底小船正在成群的舟楫之间向北急渡。
为了保障迁都的顺利进行,这条贯穿大明南北的命脉经过多次疏浚,现在已经是全力通航,运力可谓举世无匹。虽然河面宽阔,但北迁物资所需的船只众多,这艘高丽小船在其中穿插而行,仍然显得毫不起眼。
铜雀端坐舟中,他胯下那枚“铜雀”已经不见了,手中却盘着一枚铜质小鹰,那正是曾被姚国师抢夺过去,将老阿姨害死的大元鹰哨。
这鹰哨显然和那枚“铜雀”系出一脉,这让铜雀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刚离开高丽本地帮会追缴、一路逃到南洋的事来。
那时海洋的广袤让他惊奇不已,他觉得要想赚到大钱就只有提升巡航的能力,于是找到了这位号称通晓操鲸之术的老阿姨。
一切缘分就从那枚铜雀哨开始。
那个年轻女人法力的确十分高强,但她却每每自称七八十岁的老阿姨,这让铜雀心里忍不住发毛。后来他借着给她买珠花的借口逃出老阿姨的驻地,再后来凭借商业头脑和操鲸的一技之长当上骑鲸商团的老大,算起来到如今也有几十年过去了。
这几十年来,他每逢精神紧张的时候就会把玩那枚铜雀哨,可围绕这枚哨子的诸般渊源过往,实则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铜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笑:
“可到现在你连个遗体也不存,只能给你凭空做个‘荐度斋’啦。”
他在船舱中祝祷完毕,默念着“做完这一单,我就回到大海中去”,然后起身走出船舱,用力挥出胳膊,把这枚不祥的鹰哨抛进了运河之中。
鹰哨“扑簌”一声沉入运河的河底,又刚巧被一名鱼人踩在生有扁蹼的脚下,死死地踏进了河底烂泥里。
这名鬼襦罗族鱼人是铜雀雇来向北平新都运送货物的鱼人村村民之一,现在却正在水底努力推着一枚发出幽幽微光的泡泡。
江南运河上下只有两丈深,行走的都是吃水浅的河船,这泡泡却径有丈余。
泡泡里面仰卧着一个人形,还可以看出他正跷着二郎腿。鱼人们瞪大眼泡,手中不停地将泡泡左推右滚,避开缓缓降落的撑篙和桨叶,将泡泡运得如船行般飞快。
泡泡里的人形不消说就是建文。
七里、琉球三老和小郎君善于躲藏,哈罗德仍是扮作西域人与铜雀同在北迁船队之中,只有他功夫不高又扎眼,便通过铜雀的哨子制造的这个空腔,从运河的河底赶往北平。他以这个惬意的姿势躺在泡泡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角度仰视着头顶的运河。
河面上的船只往来十分拥堵,偶尔还会从河水中传来船夫们互相大骂的声音,好像是说谁的船头又撞到谁的船尾,谁的船舷刮到谁的船帮,这和大海那种开阔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建文觉得有些憋闷,便坐了起来,掏出之前七里发现的那几张残纸,在铜雀哨发出的莹莹光芒下观看。
以姚国师的行事,绝对不会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得如此漫不经心,因此这纸上能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就不错了。建文拿出一张纸看了半天,其中并没有什么“洞天”之类的字眼,想来姚国师也不会把这东西写在上面。
剩下的图形则看起来像是北平的什么地图,中间一马平川,四周有燕山、长城之类包围,中间是已有的地名。如此看来,北平这地方,除了塞外风沙每年会如约而至,空气干燥又没什么好吃的之外,倒的确是不错的皇城选址。
以铜雀的手段——建文不由得望望头顶那条高丽船的平底——肯定是抢先在新都置办了地皮,只要他救出叛贼的事不被揭发,到时候又是一笔稳稳的银两流入他的腰包。
好在这一路走走停停,虽然不断有盘查,但最强势的锦衣卫正被燕帝派
人调查,赛哈智也在候审,铜雀一行人倒是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建文低头,再次翻看手里的纸张,他发现还有一张纸上面有点内容。纸张正中画着一枚奇特的东西,那东西长得像七里用的手里剑一样,四长四短八个尖角。
建文认出那是西洋的蔷薇十字风标——在姚国师手下的神道官袍子上,也绣有这东西。他们那个邪派涉及地域众多,因此风标做成西洋式也不奇怪,只不过在这张图上,蔷薇的花芯是空心的。
以蔷薇为中心,散布着一些信息,四方各有一个随意的朱印,显然是在布阵之中代表了四灵兽的位置,顺着正东的方向走自然是青龙。除此之外,又有一个大圈笼罩了北平的大部分位置,只不过不清楚那个圈是什么意思,又没有文字标识。
建文举着那张纸躺下想了一阵,忽然福至心灵地拿出另一张字多的地图,按照长城与燕山的位置为准,冲着河面洒下的光亮重叠了起来。
那个圆圈的中心,与头一张纸的字样重叠了——
“‘幽州苦海’?”
这四个字只是草稿,更无其它注解,建文也只好把纸塞回去,决定到了目的地再行勘探。
夜间的河道本来并不行船,但为了北迁大计,最近也开辟出一条较窄的航道来,专送应急物资。
铜雀的小船自江淮北上,不一日就到了山东济州,再由德州转入直隶,中途小郎君已经捡便利地方上岸,找当地蛇头出了海与腾格斯会合去了。建文这么在水下行了几日,半个时辰换一次气泡,终于在一个夜晚潜入了通州港,与七里、哈罗德和三老见了面。
他们纵马登上一处高山远望——此时已过丑时,天色虽暗,四周景色却都尽收眼底——只见前朝大都的遗址宛然,四周开阔,极目远眺的话,还可依稀看到西北一带关山高远,群峰危峙,白色的点点边防是大将军徐达曾经戍守的地方,再往外就是阿鲁台太师那蛮子时常骚扰的塞外了。
建文心道:“我这四叔倒是心系边塞,想以迁都力守国门。”
哈罗德拿出几样测距的尺矩量了量,只是咋舌不已:“贼秃那纸上写的什么幽灵州啊,苦海啊,难道是说北平新都的地下是一片海?还是说,这个苦海就是‘洞天’所在的位置?”
然这只是猜测,无法得出定论。
他们小憩一会,醒来已经是日出之时。初阳普照之下,整个北平的天空有如万点金鳞,照着北平一带山川城郭,很是气派。
建文道:“那偈子里判青龙船化作巨龙,吞却大地山河,如果恰与事实相符,那肯定又是逃不了一场恶战了。”
他们大致确定了四大灵兽的位置,由三老前去查看南北西三个方向,自己和七里去寻找青龙关押的位置,而哈罗德则留在原地斡旋。
此番他们首要的任务自然还是跟踪那座被当做法器的八臂两面大佛——也就是建文口中的哪吒——到底去到了哪个方向,至不济也要把所有信息汇集到哈罗德这里,看他能否计算出一些什么东西。
建文和七里拿了宛渠人给的厌胜机关,半日之间行得离新都越来越近,发现这一年之内,都城已经颇具规模。他们跟到一队看上去显然只是仪仗的队伍,见机行事。
这群军士们牵引着大车正在行军,扬起满地黄尘。
军士越多,也就越难以藏身,好在跟在那队军士后头走没多远,他们便在一处小丘停了下来,那小丘建有一座木殿,军士们就在殿外将大车中运送的那些仪仗器拿了出来晾晒。
七里带着建文藏在小丘的灌木丛里继续观察,只见丘陵上先是摊开四面黄龙旗,四名护旗手的盔甲也晾在一旁;接着是日旗、月旗;风、云、雷、雨旗;江、河、淮、济旗;五岳四渎旗;各色响节、华盖、曲
盖、各色方伞、风幡;绣着花氅的戈戟,纹着神兽的大幢;更不提那些班剑、吾杖、立瓜和骨朵散了一地。
七里看了一会道:“当皇帝好麻烦,我看着头就疼了。”
他们正要撤离,最中间的一个大箱子中又擎出一杆三五丈的大旗杆,随后是一卷旗帜,散开来后建文“咦”了一声。七里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建文道:“这是‘青陵九气旗’。”
七里向那大旗看去,只见那旗面上是蓝心黑边,中间正好画着一只青龙,只是生有一对硕大的蝙蝠肉翅,青龙边上是一个他看不懂的道家秘符。
建文道:“这旗我小时候只见过一次,说是祖皇爷在鄱阳湖打陈友谅的时候用过。那时他们和食菜事魔教……哦,就是阿夏号上那个圣火教合作,搞了一个五行旗的水军,运作灵船打败陈友谅。这旗在这里,看来青龙就在这座木殿里了。”
说到这里,建文突然眼睛一瞪,右手忽地捂住了心口。
七里见是那些军士把旗擎起来,木殿里突然升出重重青气,便知建文所言非虚。而青龙与建文彼此感应……
“还好吧?”七里低声问道。
建文点点头,再次望向木殿。
那些军士被青气唬了一跳,知道是有灵显圣,就赶紧把旗收了起来。建文脸色稍缓,又不能拿机关去打草惊蛇,只好先记下位置,回去与三老汇合了。
他俩回到山头,见三老正在一块大石头上吵嚷,哈罗德在一旁苦劝。
建文和七里赶过去,只听山北嚷道:“跟你说了,那旗子是红心蓝边!”山南不服气:“胡说,明明是黑心白边。”中山道:“你们两个怕不是近觑眼,那就是白心黄边的旗子。”互相争执不下。
建文赶紧上前道:“好了好了,三位伯伯都没看错,那三面旗子一面是南方丹陵三气旗,一面是西方皎陵五气旗,一面叫做北方玄陵七气旗……总之你们说得都对!”三老这才停下争执。建文又问:“所以就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个八臂哪吒像吗?”三老这次倒是统一地摇摇头。
触不到那尊八臂神造成的小洞天,就完全没法救出郑提督,要凭他们对付姚国师胜算太小,腾格斯他们的救援船也还没到。建文拿出那枚残纸凝眉思索,走了几步就坐在石头上,向山外远眺。
建文几乎能想象到一座新城在北平拔地而起的样子,但姚国师若是发动四灵,这座城池便将会成为通往邪恶彼岸的入口。他又想起之前祖皇爷喊着全家老小改名字,把五行统统给去掉的事,所谓不以人之五行夺天之五行,也许就是唯恐像老阿姨和姚国师家里那样,让朱家的血脉有意无意地形成一种不可控制的活人献祭吧?
而眼下的北京城里,这阵法之中白虎为毛虫、朱雀为羽虫、玄武为介虫、青龙为鳞虫,可谓是四灵齐聚了,但五行并不齐全。五虫之中,唯独缺一味无甲无介、无羽无鳞的“蠃虫”——那就是人类本身。
这三坟五典建文是背得烂熟了,里面说人是万物之灵长。如果要补完这座大阵,那中间所阙一味“人类”,必定也得是天地间顶尖的豪杰,人中麒麟一般的人物。
此人须得独一无二,须得天纵英才,须得统领千航万舸,踏云雷海波而面如平湖……须得连那个自命不凡的姚国师,也能点头认可。
建文看向那残纸之上,蔷薇风标中心的空白圆心触目惊人,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七里他们看着建文神色凝重地站起来,都不知他推测出了什么事情。只见他扬手将那张残纸抛向风中,咬牙道:
“四叔,你的手笔真是令小侄佩服。”
这座势将倾覆整座新都的大阵若想发动,其中心缺少的那一味“人类”,除了郑提督,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