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事急从权,重新造册
陆云逸与曹国公李景隆并辔缓行,
带着身后百余名护卫,沿着官道向前军龙虎卫行去。
官道之上,本应是商旅络绎、马蹄声声的通途,此刻却是一片凄惨。
烈日高悬,阳光无情洒下,炙烤着大地,
官道两旁的黄土干裂纵横,像是干涸大地咧开的巨口,
能看到里面有淡褐色的土块,还有一些四处东倒西歪的灾民。
官道上,灾民如蝼蚁般密密麻麻地涌动,
拖家带口,蹒跚前行。
老人们拄着枯枝拐杖,佝偻的身躯在热浪中摇摇欲坠,
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孩童们已经无力哭闹,稚嫩的脸庞满是尘土,
脏污的小手紧紧拽着大人衣角,步伐踉跄,眼神中满是惊恐与茫然。
流民们衣衫褴褛,破布条在热风中瑟瑟飘动,衣不蔽体,
许多人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凸出,皮肤紧贴着骨头,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
李景隆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心中已经没有了打仗的热烈,有的只是浓浓的愧疚。
他看到了一个妇人,怀抱着襁褓,
里面婴儿微弱的哭声几不可闻,
妇人眼神空洞,机械地迈着步子,
只是偶尔的几眼低头查看,似是怀中孩子已成为她最后的关切。
李景隆连连挥手,一名亲卫冲了上去,
带着不多的粮食与水,递给那位妇人,
又警惕地守在一旁,等她吃完后才返回。
一路行来,此等举动早已轻车熟路。
越往东走,路面倒地之人便越来越多,
有的已气绝多时,尸体被烈日暴晒,散发出阵阵恶臭,无人收殓。
有的尚存一息,干裂嘴唇微弱开合,发出求救呢喃,
可如今,旁人尚且自顾不暇,
又如何能救,只能匆匆瞥一眼便别过头去。
驴车驮着仅存家当的吱呀声、沉重的喘息声、绝望的哭喊声交织在官道,
偶尔一阵热风吹过,裹挟着尘土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
陆云逸眉头紧锁,面露凶煞。
李景隆亦是面色阴沉,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陆云逸沉声开口:
“曹国公,京军所属既然已经遇到了灾民,就不能袖手旁观,
还请下令,将京军所属携带的补给分发灾民,
并且拿出一定的帐篷来安置灾民,
再让他们这样走下去,
到了晚上,气温骤降,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李景隆面露犹豫,京军所属所携带的补给都有定数,
为了防止贪腐与浪费,已经记录在册,
若是随意取用,还不知会有多少问题。
“云逸,后方就是昆明府,龙虎卫已经去报信,
布政使司以及沿途州县,都会组织救灾,不用咱们多管闲事了吧。
那些军粮以及补给都有定数,可不能少啊。”
陆云逸知道他的顾虑,
在大明朝廷机构中,各司其职,最忌讳的就是越界。
若只是京军,他也会听从上峰军令,
但现在不同,军中有国公,必须越界。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面容坚定:
“曹国公,陛下施仁政以治天下,最看不得百姓遭灾,
您是京军统帅,事急从权,事后谁也说不得什么。”
陆云逸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
“旁人不做可以推脱上官,
但曹国公不做,能推脱给谁?
到时一个见死不救的帽子定然会扣下来,徒增麻烦。”
李景隆屏住呼吸,刹那间想明白了一些事,
现在正是局势紧张的时候,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他连连点头:
“对对对,云逸,你说得没错,那现在该怎么办?”
陆云逸见李景隆已明事态紧迫,当下目光一凛,
迅速环顾四周,面露沉思,不过三息,便猛地抬起头,快速开口:
“曹国公,当务之急,先得把这些灾民有序安置。
末将以为,即刻差遣麾下军卒,以小旗为单位散开。
每伍负责一片区域,将尚有行动力的灾民召集,
男女老少分开列队,逐一清查身体状况,
伤者集中一处,死者集中一处,
由随行军医先行诊治,简单包扎止血,稳住伤势。”
说着,陆云逸看向亲兵冯云方,
见他已经拿出册子,快速书写,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景隆见到此等模样,心中诧异的同时看向自己的亲兵,
见他们都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脚就踹了过去:
“愣着干什么,记啊!!”
如此,这些亲兵才开始手忙脚乱地书写记录,
陆云逸继续开口:
“军中医者有限,药材也需精打细算。
可安排部分机灵士卒,骑快马奔赴周边郡县,
持京军帅印信物,责令当地官府紧急筹备药材、粮食、人手、车马。
务必言明,此乃关乎万千性命、朝廷颜面之事,延误者严惩不贷。”
李景隆连连点头,立即从怀中掏出印信交予数名得力亲随,
陆云逸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记住,你们到那里后,态度要好,不能以势压人,
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另外,我的印信你们也拿去,
若是还不行,就搬出沐侯爷的名头,直言沐侯爷两个女儿在车队中。”
“是,陆将军请放心!”
陆云逸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名亲兵跟上,与之一同前去。
等他们走后,陆云逸又指了指路边绵延的马车队伍,沉声开口:
“现在,传令全军,
马车此刻也别再顾着装载军需杂物了,
腾出一半来安置重伤员与老弱妇孺,尽快送往后方安全城镇安置。
每车安排一名沉稳军卒驾车,再配上两名细心士卒沿途照料,确保灾民途中无虞。”
军卒们得了令,迅速行动起来。
陆云逸继续开口,看向一名亲卫:
“吩咐火头军,即刻生火做饭,
就算没有那么快,也要将火点起来,
不要用无烟灶,炊烟要尽可能的大,
让灾民们看到,能活动的灾民会主动汇聚,
动不了的也给他们个希望。
还有,吩咐洪玉田,
分出一部分大锅烧热水,加,分发灾民,不要吝啬,
饭暂时吃不上,喝一碗水也能挨一天,此事率先去办,十万火急。”
“是!”亲卫迅速跑开。
陆云逸依旧开口:
“传令武福六所部,他部军卒以百人为队分散,
提防流民中混杂奸细或趁火打劫之徒,
若有不听安置,肆意捣乱者,不用客气,杀无赦!”
“传令马大可部,抽调一队三百人的精悍之士,沿京军所属巡逻警戒,
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刻拿下审问。”
说到这,陆云逸看向李景隆,沉声开口:
“曹国公,这一干布置,
前军龙虎卫不予参与,要沿路警戒,提防叛军来袭。”
李景隆有些愕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么半盏茶的工夫,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还不等李景隆说话,陆云逸又看向一名亲卫,吩咐道:
“去后军找到刘黑鹰,让他来安排食物分配,搭建临时茅房,
茅房要远离水源和分发食物之地,
另外,从后军调来三千民夫,清理沿途一路的尸体,
石灰粉与草木灰不要吝啬,沿途挥洒。
如今这官道上汇聚了将近十万人,
若是有疫病,那才是大麻烦!”那名军卒驾马迅速跑开,直到此时,
陆云逸才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朗声道:
“传令各将,所有军令,下达至小旗,
施行责任承担制,一切记录在案,
谁出了岔子,军法处置!”
“是!!”
“好了,都去吧!”
如此,堆积在一旁的亲兵以及传令兵四散而开,向着各方而去。
做完这一切,陆云逸神情依旧紧绷,
转而看向一旁有些呆愣的李景隆,快速说道:
“曹国公,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
接下来就是振奋人心了,
请您换上鎏金甲胄,沿途巡视,命军卒四处宣扬,要大声。
要让此等百姓知道,大明国公在此,不会不管他们,如此能少许多乱子。”
说到这,陆云逸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此举也会为曹国公多积攒一些民间威望,对于日后掌兵,有许多裨益。”
这一次,曹国公李景隆没有隐藏心中佩服,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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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你做事真是面面俱到!”
“这是我等大明之臣应该做的,
我等军伍之人,从军打仗就是为了让大明百姓过上好日子,
若有危难,我等在所不惜!”
陆云逸所说铿锵有力,这使得周遭不知多少军卒将眸子投了过来,眼神闪烁.
在场的百姓是兵,也是民,还从没有哪个将领如此说过。
今日一听,莫名地感到热血沸腾。
曹国公听着也十分新奇,
他以往总是听军候说,以前打仗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可没想着顾什么旁人。
现在,他忽然觉得,大明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或许军中一直宣扬的升官发财要变一变,那样太过功利,有些不好。
不过,这都是后话,李景隆摇了摇头,将思绪收敛,
连忙看向周围的亲卫,连连摆手:
“快快快,去将本将的甲胄拿出来,
另外让传令兵带着铜喇叭,四处喊!”
说完后,李景隆看向陆云逸,朝着他点了点头:
“云逸,这里交给你了,我先去了。”
“曹国公快些去吧,若是有事就找刘黑鹰,我要去最前方看看情况如何。”
“好,那就分头行动!”
不多时,两队黑甲军卒向着相反的方向冲入,
马蹄阵阵,尘烟滚滚,气势惊人。
宜良县,云南昆明府最东边之城,相邻曲靖府。
此时,县衙之内,县令罗渊坐在衙房中,满脸阴郁。
他五十余岁,身形干瘦,头发白,胡子很长,因为急促的呼吸在微微摇晃,
在他身前长桌上,摆放着布政使司下达的政令文书,
他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地重重叹息,眼中闪过难为情。
这时,从衙房外疾步走来一名四十余岁的师爷,
个子不高,体型略胖,走起路来脸上肥肉不停颠簸。
他快步进入衙房,一眼看到了正低头沉思的县令,
身形一顿,脚步放缓,慢慢走了过去,轻声开口:
“明公,陈员外与刘员外来了,
此刻就在正堂,说什么也要在今日见到明公。”
胡子白的罗渊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眼中闪过烦闷,不停地摆手:
“不见不见,这是布政使司的命令,
他们来逼问老夫,能有什么结果?”
师爷撵了撵,嘴角大痣上伸出的胡须,眼睛滴溜溜转动,轻声道:
“明公,要不先见一见?
总要说一些推辞,保持一些脸面,
要不然日后相见,太过难为情了。
衙门的一些政令,也难以推行。”
罗渊索性将手中文书一甩,身体靠后,将脑袋靠在椅子上,发出一声轻叹:
“就这般吧,整日与他们勾心斗角,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修个桥搭个路都要来回推诿,本县不知这官当得有什么意思。”
“这”
师爷面露难为情,想要再劝一劝,
但下一刻,一声大笑便从衙房外传了过来:
“哈哈哈,罗县令,看来你这衙门不欢迎我等啊。”
声音中气十足,虽是大笑,但能够听出其中蕴含的一丝讥讽。
原本闭上眼睛的罗渊猛地直起身,眼睛也睁了开来,看向房门口,
只见房门口出现一道中年紫袍身影,
身穿华服,气质慵懒,容貌十分英俊。
“陈员外,你怎么进来的?”
罗渊发出了一声惊疑,脸上的无奈还没来得及遮掩,便再次变得严肃。
“怎么进来的?
这衙门就建在我刘家的地上,
罗县令,我回自己家,难不成还回不来了?”
一道略显年轻的声音响起,
一名不到三十岁的俊秀公子手持折扇,白衣飘飘地走了进来,
视线扫动间,眼神充满轻蔑,嘴角也带着几分讥笑。
在他们身旁,两名年长吏员默默站在那里,一人轻声开口:
“县令大人,两位员外无论如何也要进来,我们拦不住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也说道。
罗渊看着四人,一时气急,手指抬起,微微颤抖,
“你你们”
他又如何不知道,哪里是拦不住,分明是带路!
这时,一身紫袍的陈员外挥了挥手,
那二人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他笑着说道:
“县令大人,莫要为难下人,要怪罪,就怪罪陈某好了。”
“是极是极。”
年轻的刘员外亦是如此。
二人不等罗渊回话,径直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坐在衙房两侧的靠椅上。
紫袍陈员外看向那师爷,眼神一板:
“愣着干什么啊,上茶,没规矩的东西。”
师爷脸色一僵,看了看县令大人,
却发现他已经泄气一般地瘫坐在椅子上,随意摆了摆手,
“去去去。”
师爷如获大赦,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前所未有的迅速。
甚至,他还十分贴心地将房门带上。
原本亮堂的衙房,光线刹那间暗了下来,
只有几道光柱从规格不一的窗棂中钻了出来。
罗渊有些泄气般地叹了口气,转动脑袋,目光滞涩:
“两位员外,调集以往田亩文书重新编撰是布政使司的命令,
你们来找本县,也无济于事啊,
本县只能听令行事。”
紫袍陈员外脸上堆满笑意,显得十分亲和,他声音和煦:
“罗县令,我二人知道你的难处,
但命令是命令,在这宜良县,还是您县太爷说了算,
这新田亩的文书如何编撰,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罗渊猛地直起腰:
“陈员外,您这话可就说错了,
我虽是宜良县令,但这宜良无论怎么算也还是在昆明府之内,
就算是再远,从昆明城到这,快马加鞭一日也赶到了。
若是田亩册子编撰得不对,
今日呈上去,第二日布政使司的大人就来了,
到时让本县如何说?
陈员外您所说之事,还是休要再提。
名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重新绘制编撰,谁也挡不了。”
说着,罗渊觉得语气有些严厉,找补道:
“本县已经给两位员外打听明白了,
这一次的命令,是布政使司新上任的经历张大人所下,
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县如何敢去触这个眉头?”
听闻此言,稍稍年轻一些的刘员外顷刻间就坐不住了,
猛地站了起来,蹬蹬蹬地走到桌前,脸上也带着一些暴戾:
“罗县令,我刘家世世代代在云南安家,
大明夺取云南之时,口口声声说要优待,
我们家的田产还是我们家的,
现在呢,县衙都建在我刘家的田上,
现在还要收走城外良田,岂有此理!!
你告诉我,那新上任的张行之背后是谁?
重新造册,是谁给他的胆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