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贪欲不遏,宜良之难
“谁给他的胆子!!”
不大的衙房内充斥着刘员外的怒吼声,使得气氛猛地凝固。
坐在椅子上的罗县令身体不停后退,
看着近在眼前的手指,苍老的眼眸不停跳动,
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不敢发作。
他呼吸急促了些许,好不容易平复了自身心绪,缓声道:
“刘员外,县衙是建在您家地上不假,
但不是都给您置换了城外良田吗,
宜良城未建立之时,这里可是山包啊,不能种地。
至于张大人背后的靠山,本县一个地方流官,
如何能知道此等秘事,还请刘员外莫要再为难我了
您二位本领通天,不如去布政使司中打探打探?”
“混账!!”
刘员外怒不可遏,表情狰狞,
将手中折扇都举了起来,像是要打罗县令。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员外忽然抬手制止:
“刘兄,不得无礼,
罗县令整日殚精竭虑,为的都是宜良县的生计。
我等宜良县百姓,如何能对父母官无礼?”
话音落下,刘员外他冷哼一声,手中折扇收了回来,脸上充满轻蔑:
“城外的地都是一众员外的,城内的粮铺也是一众员外的,
那些苦哈哈的百姓种的那些地,
若是粮铺不收,明年他们就得饿死。
宜良县修桥铺路,哪一样不是城中员外出钱,
县城户房中的钱,怕是连下个月的俸银都拿不出来。
到时还要我等接济一二,
谁是谁的衣食父母,还要说道说道。”
刘员外年轻的脸庞上勾起一丝阴冷,他转身看向罗县令:
“县令大人,以往银子拆借,
我等可是从来没有收过衙门利钱,
现在你要为难我们,不讲情面,也就不要怪我等不讲情面了,
等下月若是衙门发不出银子,
钱,我等还借给衙门,但要一分利,如何?”
“你你.”
罗渊的呼吸猛地急促,原本枯黄苍老的脸庞顷刻间变得涨红,眼中带着怒意!
心中已经在咆哮。
宜良县是小县,一县土地不过两百万亩,
其中可耕种土地不过四十万亩。
两成被军户占据,此等土地不用缴税。
三成被各个员外占据,不缴税.
剩下的五成土地中,有两成是布政使司的农垦田,这个倒是缴税,
但税钱直接拿到了布政使司,宜良县就算是想雁过拔毛都没有办法。
所以,留给宜良县的,只有不过三成土地,
凭这些税赋,仅仅维持农具以及种子的采买已经捉襟见肘,
吏员等一众官员的俸禄,
有时都需要云南府接济,有时需要他去向一众大户拆借。
现在的宜良县,粮食不少,但银子是一分没有。
“哎哎哎刘兄,莫要如此无礼。”
坐在一旁的陈员外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和煦笑容,慢条斯理地说道:
“今日你我前来不是来逼迫罗县令,而是来给罗县令出个法子。”
罗渊将身体紧紧靠在椅背上,
看着愈发靠近的二人,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后悔,自己今日就不应该上衙!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
陈员外走到了桌案前,笑吟吟开口:
“罗县令,现在布政使司不是要重新造册嘛,
不如咱们趁着这个机会,省下一些田地出来。”
“不行!丈地缩绳去年朝廷还严令禁止,百般叮嘱!”
不等陈员外说完,罗渊就发出了一声暴喝!
他发现自己有些低估这些人了,简直胆大包天。
“罗县令莫要着急,且听我说完。”
紫袍陈员外压了压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继续娓娓道来: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剩下的田,我们几家分文不取,全归由衙门,
甚至那些地我等也可以找人种着,
至于收到的粮食以及贩卖的银钱,由罗县令自己决断去处,如何?
日后朝廷问起来,也算是有个去处,
都是衙门中人,知道各自的艰辛,不会难为罗县令的。”
“不行不行,造册之时,布政使司会来吏员,
账目都要经过来回比对,做不得假。”
罗渊嘴唇紧抿,地是挂在衙门下面,说得好听,
但一旦被人种上了,就是一笔糊涂账,尤其还是被此等大户种上,
若是日后这些大户说这些田是他们世世代代种着,衙门又能如何?
难不成说这些早些年暗自昧下?
这二人打的算盘,罗渊看得一清二楚,
无外乎就是看到了登记造册后,
布政使司衙门可能会进一步收取赋税,想要以这种法子找补一二罢了。
年轻的刘员外此刻发出一声嗤笑:
“罗县令,您可要考虑好了,
下个月的奉银还没有着落,衙门上上下下几百张嘴,可是等着吃饭呢。
朝廷总不能光让吏员干活,不发俸银吧.”
罗渊看着眼前二人似笑非笑的脸孔,
心中愤怒异常,却无法发作..
在宜良县这等小地方,本就升迁无门,再没了钱.
罗渊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
至少他的政令,是无法出这衙门了。
罗渊心头一黯,慢慢低下脑袋,
看着自己有些干枯的手掌,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自己不过是一个流官,今年在这里,过几年还指不定去了哪里,
年纪也大了,何必与其争斗呢?
摆烂一念起,天地刹那宽。
罗渊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好受了一些,
他嘴唇嗫嚅了两下,刚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三人的脑袋顷刻间望了过去,
二人眼眸锐利,恶狠狠的模样像是饿狼,
罗渊倒是猛地惊醒,身体一抖,眼神重新恢复了坚毅,心中闪过一丝后怕。
门口,师爷的身影猛地冲了进来,满脸焦急:
“县令大人不好了,京军又回来了。”
罗渊满脸疑惑,猛地坐直身子:
“为何?”
师爷气喘吁吁,努力吸了两口气,快速说道:
“曲靖府发生叛乱,灾民朝着宜良来了,就在宜良县外二十里!
现在被京军挡住,他们拿着曹国公的印信,要调粮食,
还让我等聚集大夫以及民夫安置灾民。”
“什么?”
罗渊苍老的脸庞露出震惊,猛地站了起来,
但因为年纪太大,气血猛地上涌,让他脸色猛地涨红,面露不适。
而后他手掌捂着胸口,用力抹了两把,喉咙发出了如风箱一般的声音。
师爷见状连忙冲了过来,帮他用力抚摸着脊背,
而后肥胖的脸上充满谄媚,看向前方二人:
“两位员外,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说吧,
今日县令大人有急事要处置,
若是怠慢了京军,灾民冲进县里,朝廷怪罪下来,咱们都没个好。”
刘员外眸子在他身上来回打量,面露迟疑,声音抑扬顿挫:
“京军真的来了?”
“来了!”师爷肯定地开口。
“宜良县二十里外,那不是曲靖府的地界嘛,
曲靖府发生了叛乱,有灾民流窜,与咱们宜良县有什么关系?”
刘员外越说声音越大,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脸色也阴沉下来,
手中折扇不停地在手中打着,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一旁的紫袍陈员外也反应了过来,
有些诧异地看了眼身旁的年轻人,轻轻点头:
“刘员外此言说得没错,
灾民是京军要救治,叛乱也是发生在曲靖府,人也在曲靖府境内,
与咱们昆明府宜良县有何干系?”
白发苍苍的罗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二人,
他现在同样不关心灾民之事,
他只是无比庆幸,幸好刚刚没有一时间昏了头,答应了这二人的苟且之计。
否则日后还说不得有什么事情等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罗渊抚平气息,沉声开口:
“两位员外,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二位不会不懂,
在前些年曲靖府也同样发生过叛乱,
那时也有无数灾民,第一个遭灾的就是咱们宜良县。
本县现在无比庆幸,京军替咱们挡住了灾民,
要不然灾民一股脑地涌进宜良,稍有个安置不慎,
布政使司就要绛罪与我等。
所以,两位员外,也还请回去告诉宜良县的其他员外,
重新丈量田亩与登记造册之事,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为今最重要的事就是配合京军,安置好灾民,等待布政使司的安排。”
说到这,罗渊脸庞多了几分锐利,沉声开口:
“此次救治灾民以及安置灾民一事,各位员外要全力配合,
开仓放粮、提供人手、车马以及住所,
一干所属,本县事后会如实上报布政使司,
否则曹国公怪罪下来,那可就不是重新登记造册那般简单了。”
说完后,罗渊没有再去看脸色难看的二人,
而是招呼师爷,拿上了桌上的官帽以及县令印信,快步走了出去。
干瘦的背影步伐有些踉跄,但速度极快。
不过几息的功夫,书房内就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两位员外,
他们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6=9+
刘员外没有了刚刚的狠辣,眉眼中出现了几分担忧:
“现在怎么办?事情没办成,还摊上了别的活计。”
中年人模样的紫衣陈员外脸色阴狠,嘴唇轻轻跳动,牙齿在嘴里不停摩擦。
“事情没有办成,咱们没法交代,不如.”
陈员外将眼睛眯了起来,凑近了些,
在刘员外耳旁轻声嘀咕了几句
刘员外眼睛猛地瞪大,面容惊悚,侧过脑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员外。
“你疯了吗?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过啊。”
陈员外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是谁掉脑袋?事情办不好,掉脑袋的不是你我,而是罗渊。
再说了,也不是咱们不帮忙,
只要罗渊答应帮咱们的忙,咱们就帮他们的忙。
否则,没有好处,让咱们白干活?怎么可能?”
“不不不不.”
刘员外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不行不行,昆明发生的事你没有听说吗?
一些大人已经被抓了,
就连我一些相识的好友都说这几日莫要联系,
现在局势这般紧张,出了天罚一事,
三司看谁都不顺眼,咱们怎么能主动凑上去呢?”
陈员外却毫不在意,背负着双手在县令衙房中来回踱步:
“不,你想错了,
现在天罚之事一出,三司衙门如此抓人,就是想要将风波压下去。
而这段时间,三司衙门的目光定然会盯住昆明,稳定地方,
而稳定地方,怎么能少得了我们?
再说了,咱们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怕什么?”
刘员外面露迟疑,连连摇头:
“这可是赈灾啊,还有那么多京军,
若是出了岔子,那可是掉脑袋的活计,我觉得不妥。”
这时,陈员外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叔父死了后一直就是你当家,
你还年轻,没有见过风浪,
故元之时,咱们就在这里扎根了,什么风浪没见过,
远的不说,说近的,
大明攻占云南之时,当时你父亲与我父亲趁机吞并了好些土地,
你以为朝廷不知道吗?
朝廷是知道的,但朝廷不管,
朝廷想要云南安稳下来,像你我这种员外,都要好生拉拢,
庄子里的百姓世世代代都在为你我之家办事,
你说他们是听朝廷的,还是听我们的?”
说到这,陈员外脸上笑容收了起来,淡淡开口,声音清冷:
“这一次也是这般,将家中的欠条都拿出来,
积攒了这么些年,咱们也没有去要,不就是等到此时关键时候用。
乡里百姓若是不想破家,就老老实实地听话,
朝廷又不会替他们还钱,你怕什么?”
刘员外还是面露迟疑
陈员外暗骂一声小顽固,而后笑着开口:
“等事后罗渊答应我们丈地缩绳,隐瞒田亩,
多分你一些好了,这段日子不好过吧。”
刘员外脸色来回变换,呼吸略显急促,
自从父亲死后,家产是每况愈下,
与这宜良县一样,吃喝不愁,但手中没有余钱。
但他可是员外啊,出门在外要讲究排场,所以变卖了一些土地.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否则今日陈员外也不会拉着他来此。
纠结许久,刘员外脸上闪过一丝决然,恶狠狠地说道:
“多叫一些人,法不责众,若是出了岔子,都能分担一二。”
陈员外大笑两声:
“那是自然,贤侄放心吧,
到时候让那罗渊乖乖的帮我们昧下一些田产。”
刘员外想到了日后的好日子,眼中的忐忑在这一刻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贪婪,用力点了点头。
宜良县府衙正堂,罗渊已经接到了来自曹国公的命令,硕大印信捧在手里,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印信。
“还请几位将军放心,都是大明子民,
收容灾民我宜良县义不容辞,
我这就开仓调粮,再准备骡马向那里送,
沿途还请将军调来一些军卒护卫,本县怕出岔子。”
“还请县令大人放心,我等这就回去禀告,
等县令大人准备好了,后续的弟兄想来也到了。”
报信军卒没有想到眼前的罗县令这么好说话,忍不住摸了摸怀中陆将军的印信。
罗渊连连点头,看向手中文书,脸上有些难为情:
“几位将军,这份文书本县就留下了,
现在调粮调人,属僭越之举,
等日后布政使司问起来,我好交代。”
“罗大人请便,不知能否问一问,
粮食人手大概有多少,我等好回去复命。”
罗渊想了想,一旁的师爷连忙递过来宜良县的人丁以及粮草账目,却被他摆手拒绝,
此等账目一日要看十遍,早就了然于胸。
沉吟片刻,罗渊表情郑重,沉声开口:
“几位将军,还请禀告曹国公,
宜良县可调拨粮草三千石,
只是一辆驴车可拉粮草不过千斤,
宜良县没有那么多的车马,若是都运送到官道上,需要来回多次。
人手的话,民夫可征调一千,伙夫本县凑够五十,
另外医者要少一些,可能只有那么二三十人,如何?”
传令军卒眼中露出喜色,连连点头:
“那就多谢罗大人了,还请大人尽快将人马凑齐,
我等回去后马上调拨人手来此接收。
此事我也会如实禀告曹国公、陆将军,
若是布政使司问起,两位大人也会为罗大人解释。”
“那便多谢几位将军了,本县这就去准备,还请几位将军速速回去禀告。”
“告辞!”
十余人快步离开,甲胄碰撞之声前所未有的美妙。
至此,罗渊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他怕的就是曹国公与陆将军身份太高,
不将他这一县长官与这么点东西放在眼里。
现在,罗渊不仅心事放下,甚至还打起了别的主意,
“若是此事办得妥当,说不得能摆脱如今困局,
就算是不伸手提携,照顾一二也好,日后也能扯虎皮拉大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