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毛骧,景隆献策
陆云逸跟着凉国公蓝玉,慢慢走出武英殿。
相比于来时的心情沉重,
此刻心中巨石已经彻底放下,让他能好好地看一看眼前皇宫。
可走出大殿后,扑面而来的热气又让他没有了欣赏的心情,转而心中生出烦躁。
太热了。
可很快,陆云逸眼神一凝。
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殿前的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个子不高,身穿锦衣卫公服,头戴展脚幞头,身穿盘领大袍,腰束紫色革带,脚蹬皂靴。
站在那里,就有一股阴冷气息弥漫。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也将眸子投了过来。
在陆云逸身上一扫而过,而后看向蓝玉,躬身一拜:
“下官拜见凉国公。”
蓝玉的脸色微微发冷,
他不喜欢凉国公这个称呼,朝中之人大多叫他大将军。
他轻哼一声:“毛骧,有些日子没见了,最近在查什么案子?
若是需要本公帮忙的,尽管说。”
此话一出,毛骧脸色如常。
但蓝玉身后的陆云逸只觉得汗毛倒竖,瞳孔骤然收缩。
眼睛在中年人身上来回打量,他就是毛骧?
首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凤阳定远县昌义乡人,开国功臣毛麒长子。
早年从军,辗转南北,履历战功,
洪武九年被提拔为大都督府佥都督,
洪武十二年,负责指挥调度仪鸾司,也就是锦衣卫的前身。
若是从洪武十二年彻查胡惟庸案起,到如今洪武二十二年,
他已经掌管了锦衣卫十年之久,很难想象他手中掌握着什么秘密。
毛骧听到蓝玉的话,嘴角轻轻扯动:
“凉国公说笑了,锦衣卫办事,向来不借外力。”
说完,蓝玉的脸色有些难看,冷哼一声:
“有人在湖广为非作歹,你们锦衣卫干什么吃的?
莫非要等敌人打到家门口,你们才有所反应?”
听闻此言,毛骧脸色严肃,微微拱了拱手:
“回禀凉国公,湖广距离应天将近两千里。
信件往来缓慢,岳州府事发突然,锦衣卫来不及反应。
今日前来,下官就是与陛下请罪。”
“别给本公打马虎眼,说的都是没用的废话,早干什么去了?”
蓝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双手叉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云南刺杀九江以及陆云逸的人找到了吗?”
“回禀凉国公,还未曾。”
“是不敢找还是没找到?”
蓝玉更进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毛骧。
“回禀凉国公,没找到。”毛骧脸色不变。
见蓝玉不再说话,毛骧将头缓缓抬起,看向陆云逸,笑道:
“下官拜见陆将军。”
“毛大人客气了。”
陆云逸面色如常,心中怪异。
锦衣卫指挥使官职正三品,在他这位三品大圆满面前,自称下官也对。
但他虽然有权有势,但相比于锦衣卫,还是差上许多。
经过十年的发展,对外锦衣卫说只在京城有力量,从不渗透其他行省。
但这一路行来,不论是湖广、广西、云南,
锦衣卫都有很大的力量,线人无数。
细算下来,前军斥候部的五千人不算什么。
“陆将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乃我大明青年才俊,
但下官作为锦衣卫中人,还是想要提醒您一句。”
毛骧面色平静,眼神中有着一些审视,声音娓娓道来。
陆云逸一愣,而后轻轻一笑,挺直腰杆。
此时此刻,似是有一股锋芒直冲云霄,如同一把锐利长刀。
“毛大人尽管说。”
举动不卑不亢,一旁的蓝玉很是满意,连连点头。
毛骧似乎也有些意外陆云逸如此淡然,便笑了笑:
“陆将军,下官见过太多的青年才俊在年轻时立下功勋,受到陛下以及朝廷赏识,
但大多都无法坚守本心,泯然众人矣,
甚至一些人还有牢狱之灾。
下官想要提醒陆大人,行事三思,多约束部下,切勿做一些违反朝纲之事。”
陆云逸表情平静,但身上锐利却愈发明显,
甚至有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轻笑一声,冰冷的眸子与毛骧平淡的眸子对视,淡淡开口:
“毛大人也是打过仗的,知道战场上的辛苦与危险,
我等军伍中人在外征战,流血尽忠,
如何报效朝廷,忠于陛下,
本将与我部军卒皆心中了然,用不着毛大人提醒。”
此话一出,炽热的天气似乎多了几分寒冷。
毛骧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他也没有预料到,眼前的年轻人居然有如此大的胆子。
可很快,他便笑了起来。
寻常一些作奸犯科的将领以及大臣,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可能,也只有问心无愧之人才有如此胆气。
“陆将军所言极是,是下官多嘴了。”
毛骧笑了笑,又朝着蓝玉拱了拱手,便默默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蓝玉视线在他们二人中间打量,眼中生出一些玩味,
“走吧,回去收拾收拾,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是”
陆云逸跟在蓝玉身后,慢慢向着恭道而去。
走出武英殿的范围,蓝玉才开口问道:
“你与锦衣卫有过节?”
陆云逸心中平静,眼中闪过阴霾,早就想好了说辞:
“大将军,在麓川战事中,
云龙州的锦衣卫将我部出城的消息送给了游鱼部中人,
若不是我转头进攻金齿卫,定然损失惨重。”
说起此事,蓝玉忽然笑了起来:
“就因为如此,你将游鱼部杀了个干干净净?”
陆云逸有些愕然地看着蓝玉,旋即便反应过来,
此事是西平侯告知的朝廷,直接送到了陛下案头。
“有隐情?”
见他如此模样,蓝玉笑了起来:
“杀俘的名头可不好背啊,
若是有什么隐情,也早些说出来,本公让都督府在事后的叙功中给你改一改。”
“回禀大将军,的确有隐情.”
陆云逸走近了一些,压低声音。
将游鱼部的一些手段都说了出来,
包括后续云南西平侯府在一些混乱中趁机清理了许多与游鱼部有关的人。
越听,蓝玉的脸色愈发凝重,呢喃道:
“居然还有此等事?这游鱼部倒是有几分本事。”
“大将军,属下觉得此法简单易懂,
若是传开,必然有人效仿,便一不作二不休,将其通通杀了。”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蓝玉点了点头:“嗯,你受委屈了,
若事情是这般,杀俘的名头你还要背一背,此事不能公开。”
陆云逸忽然笑了起来,笑容质朴:
“大将军,此等名头与咱们军伍中人来说,也不算是坏事。
立下了如此大功,总要有一些缺点,
要不然属下以后可有罪受了。”
蓝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引得恭道两旁侍卫频频将目光投来。
“你这小子,学得倒是快。
说到底,还是你立下的功劳太大,
那毛骧说得也没错,盯着你的眼睛不少,要谨小慎微。”
“大将军,属下知道了。
这次回京,属下想着安稳一二,好好歇一歇,打仗太累了。”
蓝玉看了看陆云逸的狼狈模样,再次大笑起来:
“累就对了,能者多劳,等歇上一些日子就早些出发去新城卫吧,
操持好甘薯之事,这是比鱼鳞黄册更重要的事。”
陆云逸眼睛一转,再次压低声音:
“大将军,云南的刺杀,
我与曹国公都有所怀疑,属下应该如何做?”
蓝玉脸色凝重下来,摆了摆手:
“此事你不用担心,一切都是朝堂争斗的结果,
等朝廷胜了,自然就有所结果,
在这之前,你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要被人抓住尾巴。
只要牢牢守着甘薯的功劳,这场风波就不会波及你。至于朝堂上的厮杀”
蓝玉顿住身形,看向陆云逸:
“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大人的事,还用不着你个年轻人冲锋陷阵。”
他伸出手拍了拍陆云逸的肩膀:
“好了,回去洗漱一二,等晚上本公给你接风洗尘。
这次回来就住本公送你的宅子,前些日子已经安排人打扫了,
一应的护卫侍女还有管家都是精挑细选的自己人,放心用。
对了,在大宁本公也给你安置了一座宅子,比京城的要大些,
用不用本公派人,将你的家人接过去?一家人住着也宽敞。”
陆云逸想了想说道:
“大将军,属下离家已经两年了,想要上任之前回去看看。”
蓝玉点了点头:“也好,本公命人给你送几封告假文书,上面刻好大印。
想要告假多久,你自己写,可以在家中多待些日子。”
“多谢大将军!”
蓝玉笑了起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这般说着,很快就走出了宫门。
“行了,快些回去吧,晚上醉仙楼,我等大醉一场!”
陆云逸拱手抱拳:“是!”
武英殿内,气氛不如刚刚凝重。
李景隆头上甲胄放在一旁,身上的甲胄也脱了下来,转而换上了一身常服。
他此刻坐在桌案前,有些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食。
朱元璋坐在一旁揣着,手笑呵呵地看着他,还是不时提醒:
“慢点吃,御膳房每日准备那么多吃食,
你不在京城啊,也没人吃了,倒是浪费。”
“陛下,还是宫里的东西好吃,军中吃的一言难尽。”
李景隆含糊不清地说道,而后看向身后扇扇子的太监,吩咐:
“大点风,热死了。”
朱元璋连忙摆手:“大点风扇,朕也极热。”
小太监连忙摇动蒲扇.
不远处,太子朱标从茫茫的奏疏中抬起头来。
有些无奈地看着桌边的二人,叹了口气,继续低头看奏疏。
桌上,朱元璋见他吃得香,提醒道:
“少吃点,在军中吃糠咽菜,
不能猛地吃太多油腻,会吃坏了肚子。
还有啊,你现在也从军了。
这甲胄穿在身上,尤其是在战场上,再热也不能脱。
相比于命,热点就热点吧。
若是战事结束,也不要立刻脱甲胄,要缓一缓。
那卸甲风,能要人命。
当年,常遇春仗着自己身体好,冲杀过后总是第一个脱甲凉快,
朕说他好多次,他也不听。
看看,后来年纪大了出事了吧。
九江啊,你现在虽然年轻,但也不能马虎。
那陆云逸做事谨慎,他什么时候脱,你就什么时候脱。”
李景隆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连连点头:
“陛下,您放心吧,云逸他都仔细叮嘱过,
他还弄了个什么痱子粉,里面加了滑石、白芷、冰片、薄荷脑什么的,
专门涂在噶肘窝,不会长痱疮,那东西极好!”
朱元璋听后思索了片刻,放心地点了点头:
“陆云逸倒是机灵,弄出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
说到这,李景隆连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
开始手舞足蹈地说了起来,都是军中的新物件,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最后连在处理奏疏的太子都引了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太子打断李景隆!
“你刚才说的什么?战争经济学?那是什么?”
李景隆摩拳擦掌,骄傲得像是一只大公鸡,而后他拍了拍旁边的座位,说道:
“来来来,太子殿下您坐下,我好好说道说道!”
此刻,李景隆心中炫耀念想在此刻已经达到了顶峰。
他要人前显圣!
这让他都忍不住嘿嘿嘿笑出了声。
于是,他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侃侃而谈
时间流逝,很快便过了半个小时,
李景隆口干舌燥,当嗓子都说哑了之后,
才讲明白了[战争成本的不断追加]、[国家规模与战争成本投入]、[战争成本与国家战略的关联]、[战争成本只能通过打败对方并占有财富来支出],
等等一系列陆云逸说起来简单,他说起来很困难晦涩的话。
他也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
因为他发现,陛下与太子远比他想得聪明,
到了最后,甚至二人开始讨论起来,将他丢到一边。
这让他黯然神伤,觉得自己错付了。
等到武英殿彻底安静下来,太子朱标他酝酿了一二,说道:
“父亲,这个方法虽然被用来吓唬麓川使臣,
但儿臣觉得,可以用此法来测算战事的胜算成败。”
朱元璋明白朱标所说,轻轻点了点头。
李景隆满脸茫然,测算什么?
朱元璋看向不远处的太监,问道:
“都记下来了吗?”
“回禀陛下,记下来了。”
“嗯,将此法交给翰林院,让他们归纳总结,去除冗余。
而后交给都督府,命他们用此法测算以往战事,看看与结果是否有所出入。”
“是!”
大太监连忙应下,将此事记在心里。
李景隆他听懂了,而后恍然大悟了,原来还可以这样?
猛然间,一股莫大的挫败感袭来,
让李景隆原本挺直的腰杆弯了下来.
朱标却没有放过他,而是问道:
“在军中还有什么所见?
都说说,火器真有战报上所说的那么神?”
李景隆眼睛一亮,再次挺直腰杆,又问到了他擅长的地方!
他可是火枪兵的统帅!
“咳咳.太子殿下,火枪的威力可能要比文书上记载的还要大.”
而后,李景隆就亲自说了战场上一些关于火枪对敌的事,
为了让陛下与太子相信他不是在说谎,他连伤亡斩获都背了下来。
最后,李景隆将脑袋前伸,悄咪咪说道:
“陛下,太子殿下,
云逸和我还想出了一个好法子,
能让朝廷收拢军械制造的好法子,还能用来笼络军心!”
“什么法子?”
朱元璋眉头紧皱成了一个川子,
十分配合地探出脑袋,一老一小凑在一起。
“嘿嘿.”
李景隆嘿嘿一笑,将竹筒装填法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本当作一件趣事听的朱元璋以及朱标,越听脸色越是凝重,
最后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一些诧异。
湖广一些人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反抗朝廷,
就是因为湖广是大明最重要的军械打造地,
有人有地有兵,稍有不慎就是再次大乱。
所以朝廷对于湖广的处置总是慎之又慎,束手束脚,
这种情况,在有了辽东之后才好一些。
这竹筒装填法,由朝廷统一开设工坊,调配火器所需的火药,是一个顶好的法子。
见他们二人面露异色,李景隆兴冲冲开口:
“陛下、太子殿下,
这个法子也可以用在手推车上,来时我们已经研讨过了,
手推车在军中是好东西,在民间更是好东西,
但陛下曾说过,力夫与车夫撑起了大明,所以对于他们不能不管不顾。
所以我们觉得,应该由朝廷在各地成立工坊,
将造手推车这等活计从兵器工坊中剥离出来,
交给专门的工坊来打造,到时将那些没有生计的百姓雇来造推车,
虽然不能全盘接纳失业的力夫,
但总是一种手段,况且还可以慢慢加嘛,
等各地的东西都有朝廷所管的工坊来造,重要的军械也由朝廷的工坊来造,
如此,就算是有人想兴风作浪,都乱不起来。”
朱元璋眼窝深邃。
作为帝国的统治者,他考虑的从来都不是最好的局面,而是最坏的局面。
若是有好有弊,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
显然,眼前的选项中。
有他最看重的一项,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更加集权。
仔细思索了许久,朱元璋沉声开口:
“等文英与婷儿到了,让他们一家人来宫中用饭,摆家宴。”
太子朱标点了点头:“是,父皇。”
一旁的李景隆觉得自己又有被甩开的趋势。
便连忙说了一些开设工坊的好处,
比如赚多少银钱、能养活多少百姓,还能消弭新事物带来的影响等等。
但显然,父子二人都没有听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