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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节
    他二人少时在严胥手下做事,萧逐风在先,裴云暎是后来者,算来算去,也有几分同门师兄弟的交情。
    严胥苛刻,训练武艺常使他二人交手,每每摔打得鼻青脸肿不可罢休。
    年纪小时,总吃不得苦,严胥要等灯油燃尽方将他二人放出囚室。那时只恨灯油太多,长夜难渡。多年以后回头,却又唏嘘灯油太少,遗憾当年蹉跎时光。
    那时候,每次交手完,严胥会让他二人喝完一壶含香酒,含香酒辛辣难闻,却对疗伤颇有奇效,两人都是皱着眉头喝完。
    到今已许久未喝了。
    过了一会儿,萧逐风嘲笑:“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你我交手时。你被打趴在地,狼狈至极。”
    裴云暎冷笑:“你记错了,选殿帅的时候,你差点被我砍死。”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萧逐风是孤儿。
    他在慈幼局长大,五岁时被严胥带走,成为严胥徒弟。
    裴云暎来之前,严胥最看重他,裴云暎来之后,情势有所变化。
    年少时,胜负欲总是很强。萧逐风讨厌裴云暎,严胥却要在他们二人中选择一位,作为埋伏在殿前司的钉子。
    那时较量不少,彼此都看不顺眼,明争暗斗。直到有一次,二人执行同一项任务,其间惊动他人,萧逐风被人埋伏,裴云暎已逃了出去,却在最后关头折返,带着他一同逃走。
    那次两人都受伤不轻,之后严胥狠狠责骂裴云暎,却点名要他进了殿帅府。
    后来,裴云暎成了指挥使,他成了副指挥使。
    墙上火把照得屋中光线混沌。
    萧逐风道:“昭宁公找过你了?”
    “找了。”
    “要你救裴家?”
    “很明显。”
    萧逐风没客气:“无耻。”
    裴云暎叹了口气。
    “你没爹是个孤儿,我有爹还不如孤儿,真不知谁更倒霉。”
    话音刚落,囚室里传来人声:“还有心思闲话,我看,被你二人牵连之人最倒霉。”
    二人转头,严胥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他一身黑衣,袍间苍鹰刺绣金光粼粼,护腕、长刀、轻甲齐齐上阵,眼角疤痕在灯火下狰狞无比。
    “都准备好了?”
    二人应了。
    “你姐姐和宝珠,我已安排人将她藏好,再无后顾之忧。”严胥视线掠过裴云暎,停了停,道:“你既被抛弃,也没什么放不下的,给我打起精神。学学你心上人干脆。”
    裴云暎无言以对。
    陆曈已经走了,确实挺干脆的。
    在她去苏南前,被关在殿帅府守着前,他在夜里收到银筝送来的一封信。是陆曈亲笔所书。
    信上所写,皆是要裴云暎在她死后护住仁心医馆众人,其中不乏拿他们往日交情做引,声情并茂,字字殚精竭虑。
    恐怕高寿的戚清死前交代遗言,也不会比这更周到而干脆了。
    也正是因为那封信,他才下定决心不再阻拦陆曈去苏南。
    他在这封信中窥见陆曈死志,一个一心求死之人,留她与戚清同处盛京,一定会出事。
    严胥打量他一眼,瞧见他眼底怔忪,微微眯眼,似是瞧不上:“你倒真喜欢她。”
    裴云暎唇角一扯。
    他遇到过很多女子。
    如他母亲那般温柔和婉的,如他姐姐那般善良开阔的,他收到过很多真心,许多爱慕,却没想到自己最后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害他的女子,一个面上平静从容,暗中却已将毒药握在掌心、随时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女子。
    一个不怎么喜欢他的女子。
    无法逃避的心动,否认不了的感情……
    似他书房木塔最顶上那颗摇摇欲坠的木头,只轻轻一碰——
    轰隆一声巨响,防线溃不成军。
    “怎么办呢?”他懒洋洋一笑:“我们师徒三个,个个感情不顺被抛弃,或许是此地风水不好,才总事与愿违。”
    萧逐风:“……”
    严胥不想理他:“带着刀赶紧滚。”
    二人起身,提刀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又被严胥叫住。
    “你们两个,”他沉默很久,吐出一句:“小心点。”
    “啰嗦。”
    二人走出密室,裴云暎在前,萧逐风道:“问你件事。”
    “说。”
    “当初争殿前司名额那一次,你明明逃出去了,为何回头救我?”
    裴云暎一怔,失笑:“你怎么还记着?”
    “别废话。”
    他便无所谓道:“我是英雄嘛,看你被打那么惨,心中过意不去,当做善事了。”
    “哦。”萧逐风上前一步,越过他道:“英雄,那你今夜自己多提防。”
    “要是被人砍死了,我绝对不会来救你。”
    裴云暎啧啧啧了几声:“铁石心肠。”
    又按住腰间银刀,看向远处浓浓夜色,笑道:“行吧,今晚来多少,杀多少——”
    ……
    “当——”
    渺远钟声顺着夜风飘来,勤政殿里,梁明帝猝然惊起。
    御案上,一碗褐色汤药微微冒着热气。
    “皇上。”总管太监低声道:“药快凉了。”
    梁明帝盯着眼前银色药碗,眸色阴沉。
    皇室之中,碗盏杯具皆由金制,先皇过世后,梁明帝令人将自己素日所用器具统统换为银质,为此,还曾引起御史弹劾,称言有损先祖规矩。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在他撤了几个老御史的职后,此事就无人再提了。
    梁明帝拨开御案堆成山的奏折,伸手接过药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药水苦涩,饮尽后,喉间仍有酸苦残意,他抬手,丝帕拭去唇角药痕。
    “傍晚时,皇后娘娘来过,在门外撞见贵妃娘娘,二人起了争执。”总管觑着帝王脸色,小心翼翼开口,“晚间太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才各自回宫。”
    梁明帝揉了揉眉心。
    皇后是为太子而来,陈贵妃也是为太子而来。
    太子被禁足已久,两面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改立储君之意早有征兆,朝中两派争执不休,帝王心思却从未变过,元尧——一开始就是他心中继承大统之人。
    元尧伶俐矫勇,最肖似他。
    正如他肖似先皇。
    正因这份肖似,先皇格外偏爱他,以至当年他的兄长、太子元禧纵然文雅通远,文武俊才,在先皇心中,仍比不得他的位置。
    有支持他朝臣说,先皇或有改立储君之意,他心中期盼,到最后失望。
    嘴上偏心的父亲,却仍要将江山交到兄长手中。于是元禧死在那场秋洪之中,先皇病重离世,所有兄弟死的死残的残,他登上江山大位,风头无限。
    命运如轮盘,轮转不休,待他有了元尧,又最青睐元尧。
    元贞鲁莽平庸,并非帝王之才,他亦不喜皇后,最忌惮的,还是戚家,那位曾经扶持他登上皇位、如今又支持太子继位的太师。
    不过,戚清毕竟老了。
    老去的虎不足为惧,唯一的儿子又已死在祭典,无需他出手,戚清已无斗志,不足为惧。
    梁明帝望着桌上空银碗,眸中闪过一丝杀机。
    他决不学昏昧虚伪的先皇,他喜欢哪个儿子,就要哪个儿子做皇帝。皇权至高无上,既已走到高处,何须忌惮他人,自然是万事遂心,不必克制,不必依仗祖宗规矩。
    他会替元尧扫清一切障碍——
    “太后可有留话?”梁明帝问总管。
    “不曾。”总管道:“皇上恕罪,奴才当时瞧皇后娘娘气急,怕惹皇上心烦,不敢禀告。”
    梁明帝不耐摆手。
    皇后来,无非是为元贞求情。如今大局已定,两个儿子,他选元尧。
    太后常年礼佛,从不过问朝堂,这也是她能安然无恙这些年的原因。
    梁明帝愿与她将母慈子孝之戏演到最后。
    只是还有一个人——
    “宁王可有动静?”
    “回陛下,宁王殿下已数日不曾出府,未见异常。”
    梁明帝面色发沉。
    宁王是他唯一留下的兄弟,因当年他回京时自己已登上大统,手足又接连出事,宁王若再出事,未免惹人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