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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五节 糜烂的雁门(1)
    已是二月下旬,长城脚下,芳草碧连,青山如墨。
    成群的牛羊,无忧无虑的漫步在这人间天堂。
    几十个士兵,懒洋洋的横卧在草丛中,享受着暖阳的照晒。
    北部长城,已经二十年不见烽火。
    匈奴远遁,长剑空利。
    于是,曾经精锐的长城守军,现在已然沦落为二线部队。
    屯驻在句注的句注军,甚至已经十三年没有换装了。
    部队的军饷和国家下拨的器械费用,鬼都不知道去那里了。
    人们只知道,善无城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大腹便便。
    高门豪宅之中,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西域的胡姬、邯郸的歌姬、临淄的舞女,甚至是西南夷的僰奴。
    在那些显贵家中,应有尽有。
    至于边塞的障塞与军人?
    谁还记得?
    反正,上次校尉去善无城里要饷,结果就打发了十万个五铢钱和一千石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米。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赵如意叼着嘴里的草根,骂骂咧咧的嘟囔着。
    就在这时,一支车队,从远方的驰道而来,看样子是打算出塞的。
    赵如意立刻就来了精神,站了起来。
    “都起来,都起来,来商旅了!”赵如意兴奋的摩拳擦掌。
    障塞的士兵们,也都兴奋起来。
    对他们而言,要填饱肚子,就只能从过往商旅身上敲些油水了。
    可是,能出塞和敢出塞的,都是郡中豪强、贵族。
    要在这些人身上敲点东西出来,无疑难于登天。
    运气好,可能可以拿到些丝绢、铜钱,运气不好,说不定就只有几壶酒了。
    赵如意仔细打量着,那从远方驶来的车队。
    “是个新来的外乡商贾!”赵如意欢呼起来。
    整个障塞的士气,也立刻高涨。
    “快快去下拒马……”赵如意兴奋的下令。
    新来的外乡商贾……
    这可是难得的肥羊啊!
    若是这个商人,连个爵位和靠山也没有,那就更好了。
    就连士兵们,也是兴奋莫名。
    在这句注当兵,没有立功的机会,更得不到大人物的赏识。
    所有人都只是应付任务,句注军里如今甚至连日常的操演都已经好久没有举行了。
    许多士兵,甚至连兵器都已经生锈。
    人更是从肉体到骨头,都腐朽掉了。
    也就唯有这种能宰肥羊的时候,能让他们活跃起来,兴奋起来。
    很快,数十名守军就乱哄哄的拿着兵器,下了障塞,将拒马放到路边。
    “来者止步!”赵如意扶正自己头上戴着的铁胄,上前伸手呵斥:“吾乃大汉武周塞守尉!所有人等立刻下车,接受查核!”
    前方的车队,缓缓停下。
    车队不大,也就是几辆驼载着物资的牛车,簇拥着两辆马车。
    只是……
    比较奇怪的是,无论是驱车的车夫,还是随行的随从,看上去都是身强力壮的壮男。
    而且,人人都是背狭弓,腰带剑,神色傲然。
    “主公,武周塞到了……”一个青衣男子,来到一辆马车前,恭身致意着。
    就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从马车中走下来,兴致勃勃的打量着前方的障塞与堡垒:“这就是武周塞啊!当初,军臣单于就是从这里跑掉的呀……”
    “回禀主公,正是此地!”
    “可惜……吾未生于其时,若其时吾在,军臣单于已然被擒!”年轻的公子哥乐呵呵的说着。
    赵如意听着,满脸愠色。
    “估计是外郡的纨绔子,又跑来采风了……”赵如意见着这个情况,心里面很是不爽。
    汉家的贵族公子哥们,最喜欢在年轻时,游历天下。
    这些家伙,通常轻车简从,带着亲信家臣,到处乱跑。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偏这些家伙,还很挑剔。
    食必粱肉,寝必高屋。
    去年,西河郡的某位列侯的公子,就去了高柳塞那边采风。
    在高柳塞住了一个月,吃光了当地守军整整一年的军饷!
    偏生,善无城的权贵们,还觉得他吃的好,吃的妙,吃的棒。
    亲自跑去拍马屁,送去女子、财帛。
    只是因为,其父在长安光禄勋任职,捏着很多人升迁的道路。
    却是苦了高柳塞的守军,据说到现在,当地的士兵都只能拿钱买粮吃。
    军饷什么的,更是半年没发了。
    想到这里,赵如意就只想着赶快打发掉这个贵族公子哥,让他不要留在武周塞了。
    他可不想,自己的同袍和高柳塞的同袍一般,连陈米都没得吃!
    “阁下是?”赵如意上前拱手问道。
    “哦……”那年轻的公子哥笑着上前,回礼道:“吾乃长安来的商人,闻说塞外皮毛生意很不错,就带来些盐、茶,想要出塞与夷人交易……换些皮毛回去,听说武周塞下,就住着一支夷人部族,所以……”
    “商人?”赵如意不太相信的看了看那公子哥,又扫了一眼这公子哥的随从们。
    长安来的商人?
    能有这样素质的随从?
    不过,赵如意也懒得计较这么多,既然对方自承是商人,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生事,再说……
    商人好啊!
    商人可以拿点油水,填一下肚子。
    “既是商人,依律,吾当奉命核查汝等的路传、竹符以及货物……”赵如意沉声道:“若有违禁之物,一旦查出,国法之下,概不容赦!”
    年轻公子哥听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挥了挥手,一个随从立刻上前,将一块金饼塞到了赵如意手里。
    “还请阁下行个方便……”那随从低声笑着:“来日必当还有所报!”
    赵如意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饼,估摸着有个半斤,便笑了起来,道:“过去吧!”
    同时,挥手让士兵们打开拒马,推开塞门。
    公子哥却是道:“出塞之事,倒是不急,未知守尉可否容我游览一下这武周塞?”
    赵如意神色古怪的看着对方,心里面思虑良久,看在黄金的面子上,他终于点头,道:“可以,但是,只能让阁下一人上塞……”
    “可!”公子哥笑眯眯的说道。
    于是,赵如意便朝他招招手,带着他,走上蜿蜒的石梯,一路攀爬向上,来到了障塞的塞城之顶。
    公子哥一登塞城,看上去非常兴奋。
    他摩挲着双手,眺望着远方的山川草原,俄尔就吟唱着道:“敕勒川,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美!太美了!壮丽山河啊……”
    赵如意听着,脸色尴尬,道:“公子,此乃武周山,不是阴山……”
    “我知……”公子哥笑呵呵的道:“都是一样嘛,皆为我汉家山川,天下名塞之一……”
    “只是……”他眼睛从武周塞的各项设施上扫过,问道:“守尉足下,武周塞,乃汉家要塞之一,依律当有种种设施……”
    “如天田、羊头石、渠答、柃柱……”年轻人笑眯眯的问道:“以我观之,非但天田不见半分踪影,羊头石只有三个,渠答半个也无,柃柱连个木头也未有见……”
    “这要是上官检查,贵塞上下,皆当坐法下狱啊……”
    汉家障塞,有着一整套的严密制度。
    其中,规定了各障塞以其规模大小和险要不同,应当齐备各种守备设施。
    像所谓天田,其实就是布置在塞外一定面积内的沙面。
    依照制度,沙田要平整,且必须布置出一个相当大的面积,且必须每日三次监视和维护天田,保持其规模,记录其上变化。
    如此,守塞卫兵,就可以通过观察天田,而知敌人的踪迹,察觉是否有人曾经接近过障塞。
    相当于一个原始的早期预警机制。
    除此之外,天田还可以限制甚至阻隔,内奸、细作与敌人联系——任何私自出塞的人,都必然在天田上留下足迹。
    故而,汉家对各地障塞的天田,要求相当严格。
    每一个障塞,都有一个用于记录每日天田情况的简牍,每隔十天,必须汇总上报,然后由上级再报告到上级,最终传递到长安兰台,由尚书台记录在案,当然很多时候,这些记录都只是一句话。
    至于羊头石,就是类似羊头大小,堆放在障塞塞顶的石头,用于攻击和抵御敌人。
    渠答是铁蒺藜、木蒺藜,埋设在道路与主要通道中,同样有明文规定。
    而柃柱则是另外一种早期预警手段,主要是在设置在灌木丛、小道、草丛之中,其基本形状是以绳索将两个或者多个木桩串在一起,在木柱上绑有铃铛。
    当有人或者大型生物,触动绳索,铃铛就会响起。
    而这武周塞内,除了三块看上去都已经和墙体黏在一起的羊头石外,就只有几捆看上去都要发霉了的薪柴被堆在一个烽燧孔里。
    塞城四周,别说天田了……
    连沙田的影子都找不到……
    赵如意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骂道:“上官?善无城里的上官,若还能记得武周塞,那可就谢天谢地了!”
    “不瞒公子,吾为武周尉,已是整整两年未见句注校尉本人来此巡查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年轻公子哥是长安来的,也可能是因为赵如意本身就有些话痨,总之赵如意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不断的吐槽着善无城里的达官贵人们。
    将各级将校,克扣军饷,贪墨军械费用,甚至把军队里的战马,当成挽马,拉去做买卖,统统都说了出来。
    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些事情,句注军上下谁不知道?
    不然,何以当年威名赫赫,天下有数的强军,会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有能力,有关系,想要更进一步的人,都已经想办法调走了。
    留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人,就是没关系没门路,只能坐守当地的寒门、农家子弟。
    年轻公子哥听着,嘿然笑问:“怎么就没人去长安告状?”
    “怎么告?”赵如意嗤笑着:“雁门郡太守韦延年,曾是太子身边的大臣,其老师更是太子师,郡尉更是卫氏女婿,谁敢去告?”
    “数年前,马邑县尉范万年,就因为看不惯这些事情,一怒上告,结果被罢官去职,最后竟被人丢进枯井之中,活活饿死!”
    公子哥听着,默然片刻,然后道:“我听说,如今太子已经清除佞臣,欲要刷新政治,当今圣上更是有意建小康,兴太平之世,于是拜澎候刘屈氂为丞相,以故御史中丞,暴胜之公子为御史大夫,若阁下愿意,大可以此时上书,想必朝中公卿必有回应!”
    “呵呵……”赵如意冷笑了起来:“天高皇帝远,恐怕我还未至长安,家中父老便已遭毒手……”
    “再说了……”
    “这天下大事,离我太远了……”
    “似我这等小人物,能勉强温饱,养育妻儿,便已如愿!”
    “不去长安,不代表不能上告啊……”年轻公子哥却是谆谆善诱:“我听说,当今天子已经钦命侍中、建文君、领新丰令、太孙家令张子重为持节全权使者,出使漠南,代天理政,天子许其全权,便宜行事……”
    “使者很快就将抵临边塞,巡视边关,届时阁下若投书上告,说不定可以还句注军一个清白!”
    “我听说,当初句注军为太宗皇帝所建,专为备胡,曾于狼猛塞、武周塞、马邑塞、高柳塞,与匈奴血战四十年,代代出英雄,为天下敬仰!”
    “如今,二三蠹虫,祸乱塞防,有识之士,岂能安坐?”
    “呵呵……”赵如意听着,依然不为所动,摇头道:“长安又不是没派过大臣来巡边……”
    “每年都还有刺史部的官员,来到边塞巡视……”
    “甚至还有人亲眼像阁下这般,目睹过各塞的情况……”
    “但谁敢上报呢?”
    “这天下官员、权贵,不都是一样吗?”
    年轻公子哥听着,默然许久,才道:“总归有些人不一样……”
    “当初定襄糜烂,义纵奉诏守之,一日杀郡中豪强四百家,由之定襄大治!”
    “义太守今何在?”赵如意反问道。
    年轻公子哥听着,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