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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棋腹中出仙着
    “皮埃尔先生,邮政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江苏巡抚关卓凡,带着苏州府同知杨仕全,青浦县驿丞邵德生,加上一位法语的通译,亲自来到了上海法租界内的领事公所。按照约定,法国领事爱棠和一位叫做皮埃尔的法国人,已经在公所内等候,将他们热情地迎了进去。

    说是领事公所,其实是一间颇为简朴的白色木头房子。彼此见过了礼,才刚刚坐下,关卓凡便直奔主题,问出这一句话。

    自从升任了巡抚,他一改从前与洋人在见面礼仪上的斤斤计较,忽然变得随和多了,像今天,为了见一见爱棠和这个皮埃尔,要有所请教,便亲到法租界来折节下问,毫不在乎。

    然而已经没有人敢因此就小视他了。现在洋人里面都知道,在北京,要跟恭王打交道,在上海,则要跟这位关巡抚打交道,朝廷最通洋务的,就是这两个人。于是都认为,只有真正掌握了全局的人,才能于谦逊之中自见气度雍容,而不必靠盛气凌人来维持别人对自己的尊重。

    在关卓凡来说,亦有这样的自信。

    今天既然带了杨仕全和邵德生两个来,所要问的,自然是办邮政的事。指名要找皮埃尔,是因为已经打听过,在上海,只有法国人开办了接近于近代邮政的“客邮”,而皮埃尔则是这项业务的负责人。

    对于中国的邮政史,关卓凡没有认真研究过,不甚了了。但他至少知道,新式邮政,还要在三四十年之后,才会在中国发端,现在这个时代,朝廷使用的仍然是流传了几千年的驿邮系统。新式邮政该怎么办,新旧之间有什么异同。不能不向这个法国人来请教。

    “关巡抚,其实你们大清帝国的驿站系统,也包括了邮政含义在内。”皮埃尔倒是不藏私,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很遗憾,不论是你们中国的商人,还是我们外国的商人。都无法享受到这样的便利。”

    关卓凡心想,法国人说得不错,历朝历代的朝廷,都有一个庞大的驿递系统,然而向来只为朝廷服务,传递军情政令。公文奏折,不仅商人百姓无法享受,理论上说,就连各级官员的私信,也是不能用驿站来传递的。因此即使是在承平的日子,“家书抵万金”之说亦不为虚――想给远方的亲人送一封信,只有交托远行的亲朋好友。或是熟识的行商客旅来带去,如果能安然送到,则已经是一件谢天谢地的事情了。

    “这就是我们法国的邮政与你们大清的邮政,最大的区别,也是现代邮政与古代邮政的最大区别。”皮埃尔耸了耸肩膀说道。

    按照皮埃尔的说法,要办“现代邮政”,有三个地方是必须做到的――第一个是由政府来专营,因为只有政府才有力量保证全国通达。第二个是必须对普通民众开放。

    政府专营,那也未必,关卓凡心想,法国鬼子必然是没见过我们的快递公司是如何之牛逼。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这当然是谈不上的事情,还是先琢磨眼前好了。

    “那么第三个呢?”

    “第三个么,嘿嘿。”皮埃尔矜持地笑了笑,“关巡抚,你有没有想过,邮政该怎样收取费用?”

    这是他自以为的独到之秘。打算拿来给这位朝廷大员,好好上一课。

    “哦,你说这个,”关卓凡想都没想,随口答道,“贴邮票嘛。”

    当通译把关卓凡的这句话翻译过去的时候,皮埃尔显见的楞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换成了钦佩的表情――这个大清帝国的官员,居然有这样的见识!

    “关巡抚,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广博见闻!”皮埃尔由衷地说,“据我所知,你们中国是没有这种东西的,连我办的客邮,也还没有使用。只有在欧洲,才真正使用邮票――”

    在邮票出现以前,邮件都是由收件人来付款的,不但收取麻烦,而且一旦遇上找不到收件人,或是收件人不愿意付钱,那么办邮政的人,就会面临亏损。直到邮票出现,作为一种最好最方便的预付款凭证,才让邮政真正发展起来。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地方――邮资制度,与政府专营,普遍开放这两个一起,成为现代邮政不可或缺的三个要素。”皮埃尔做了总结。

    三个要素么?关卓凡点点头,却在心里说,我还得给你再加上一条。

    私人邮件,神圣不可侵犯。

    不过这是中国特有的“国情”,不用跟法国鬼子多说。等到皮埃尔滔滔不绝地说完了,关卓凡才把今天来的另一个意思,向爱棠和皮埃尔提了出来。

    “我打算在江苏省,试办新式邮政,因此想礼聘皮埃尔先生做一个顾问,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好让杨同知随时过来请教。”他笑容满面地说,“至于聘金方面,当然从优。”

    在关卓凡来说,开办新邮,不但可以方便自己,而且可以将“客邮”所侵夺的邮权夺回来。而在洋商来说,自办邮政毕竟是麻烦和不得已的一件事情,现在朝廷说要办新式邮政,当然乐观其成。

    “能帮得上这个忙,我很荣幸。”皮埃尔跟爱棠对望一眼,点了头。

    *

    回到巡抚衙门,已是晌午时分,匆匆用过了饭,照例派人把赵景贤、丁世杰、刘郇膏、杨坊、利宾这五个人,请到衙门来,要把办邮政的事情,做一个定局。

    这五个人,是他在江苏的班底,亦算是他仿照自己任上海知县时候的做法,成立的一个“新政委员会”。当他自己不在的时候,举凡与洋务相关的事情,便要由这五个人来推动实施。开局固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一以贯之,保证自己定下来的事情,不走样,不跑偏。

    他把跟皮埃尔见面的经过一说,在座的人都觉得新鲜,除此之外,赵景贤觉得关卓凡的一个见解,非常深刻。

    “爵帅说私人邮件,不可任意拆阅检视,这话说得太对了。若是象原来那样,不仅是私人的邮件,其实就连国家的公文,亦毫无保密可言。”

    关卓凡不曾听过这个说法,大感新奇,问道:“竹兄,此言从何说起?”

    “我说一个故事给爵帅听,”赵景贤笑道,“这还是我在浙江当官的时候,听来的一件事情――”

    朝廷的公文传递,是由京至省,由省至道,由道至府,再由府至厅县,驿站转递,环节极多。管理驿站的人,叫做驿丞,这个位子上的官,在没有过路官员要接待的时候,是极清闲的。大部分驿丞,闲来无事,就会把需要转送的那些上传下达的公文,拿出来看,作为一种消磨时间的乐趣,看过之后,再装回封袋之中。

    久而久之,便从偶一为之,养成了癖好,凡是过手的公文不偷看一番,则浑身不舒服。有一位浙江湖州府的驿丞,便是因为这个癖好,几乎闯了大祸――晚上半倚在炕上,就着炕头的蜡烛,照例把一叠封袋中的公文,一份份拿出来过目,结果看到昏昏欲睡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份公文引燃了,待得惊觉,已经烧去了大半。

    这一下,手里拿着剩下的小半片焦纸,心胆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得连夜去找他的一位朋友,求指点一条生路。

    他这个朋友,是湖州府的一个书办,积年老吏。听他说完,沉吟半晌,还真的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拿一张白纸,权作公文,塞到封袋里去。

    “这怎么行?”关卓凡失声笑道,“到了下一站的驿丞手里,看见是一张白纸,那还不大喊大叫起来?”

    “不敢喊,一喊不就证明了自己也在偷看公文?”

    “还真是,”关卓凡恍然大悟,击节赞叹道,“这可真是死棋腹里出仙招了!”

    “所以我说,私人的邮件果然不能再出这样的事情了,不然商人百姓,谁敢放心交寄?”赵景贤摇着头说道,“现在的驿站,人浮于事,国家驿递沦为各路官员的送往迎来之所,已经从根子上败坏了,另开新邮,势所必然!”

    这一番话,为所要开办的新式邮政做了最好的注脚。于是议定,把要兴办的机构,叫做“江苏驿邮所”,挂在电报总局的名下,不显山不露水,先把线路跑起来再说。

    江苏五府之内,镇江和上海是两端,于是决定再开一条水线。

    “具体的章程,请你们几位跟杨仕全一起议定,至于邮资和邮票的这个事情,等我到京里请了旨再办。在陆上跑的邮马和邮车,可以挂轩军中营的旗子,水线的邮船,也挂上轩军水师的旗号,放心一些。”

    “爵帅请放心,调子定了,余下的我们来办,一定不会耽误。”刘郇膏笑道,“倒是你的帖子,是不是该发了?我怕再迟,远一点的兄弟就来不及赶回来。”

    “什么帖子?”关卓凡难得现出了一丝忸怩之色。

    其余的几个人,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喜日子就快到了,谁不要来喝一杯侯爷的喜酒?”杨坊给他点破了,“就连雪岩的太太,怕也急着要把扈姑娘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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