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正要开口,慈禧轻声说道:穆宗皇帝‘见喜’,以及之后的这些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这几句话,声音既轻,语调也大致是平和的,并没有什么怨怼的意味,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关卓凡会给出什么答案,慈禧大约是想象的出来的。
关卓凡愣了一愣,这才发觉,慈禧方才说的穆宗毅皇帝的‘邪毒’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只是在自我设问,并没有要他解答的意思——慈禧以为,太医院有定论的,只是邪毒确定为杨梅;至于杨梅从何处而来,折腾了一大轮,迄今还是一桩无头公案。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等一会儿,我还得想法子把这个话头引回来,引到唉,您圣母皇太后的身上。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穆宗毅皇帝‘见喜’,如果禀知了太后,太后却不能回京探视,那不是徒然令圣躬辗转,清夜难安?彼时,太后的凤体,如何受得了这样子的搅扰?
顿了一顿,还有,太后虽然圣明,毕竟不是医生,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就禀知了太后,也未必呃,所以,怎么看,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因此,臣大胆,宁肯事后受太后严谴,也不敢拿‘见喜’的事情,上烦厪虑。
严谴?
慈禧心中苦笑。
穆宗毅皇帝的天花之喜,关卓凡继续说道,虽然最终大致痊愈,可是,几乎已经耗尽了本源!此时,‘邪毒’趁机大肆作祟,圣躬虚弱,根本无力与抗,终于药石罔效,龙驭上宾。
微微一顿,这个,就更不敢禀知太后了——算一算日子,那个时候,太后正在呃,彼时彼刻,万万不敢拿这种消息搅扰圣躬的!
慈禧差点儿就说了出来:你不敢‘搅扰’的,只是你自己的儿子吧?
终于忍住了。
默然片刻,慈禧说道:这些事儿,不说给我听,对外头怎么交代呢?
这个,自然是说,关卓凡说道,此事若禀知圣母皇太后,徒乱慈意,却无大局无补。圣母皇太后现在天津,为‘先帝’静心祈福,此莫大功德,不能半途而废。
微微一顿,补充了一句:朝堂之上,并非臣独持此议,臣下之中,第一个主张不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去搅扰圣母皇太后的清修的,其实是恭亲王。
慈禧真正是苦笑了。
若不是你在后面摁着他的头,恭亲王如何能做如是说?
过了一会儿,慈禧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个话,只好迷迷外人的眼。‘东边儿’呢?你是怎么说服她的?总不能也说什么不能搅扰我的‘清修’吧?其实,我出居天津,‘为先帝祈福’什么的,她本来就是半信半疑的——这一层,我看得出来。
回太后,关卓凡慢吞吞的说道,母后皇太后那儿,倒不必这么说。
顿了顿,其实,未等臣开口,母后皇太后就主动提了出来,不好拿穆宗毅皇帝‘见喜’的事情,去搅扰圣母皇太后的。
啊?
慈禧大出意料。
她诧异的说道:为什么呢?她是不是怕我怪她?可是,‘天花’不比别的,‘胎毒所蕴’,不是人力可以勉强,也怪不得什么人呀?
呃,关卓凡说道,不是因为这个。
那
关卓凡犹豫了片刻,做出一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声音也微微的放低了,说道:其实,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母后皇太后是晓得的。
慈禧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
轰的一声,晴天霹雳。
她浑身一颤,晃了一晃,眼见又要倒了下来。
关卓凡身体前倾,屁股已离开了座椅,手也伸了出去,正准备故技重施,接应圣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自个儿又坐稳了,摆了摆手。
关卓凡紧盯着慈禧,欲起未起的姿势,维持了一小会儿,确定她不会再有昏倒之虞了,才坐回了自己的座椅。
慈禧的手,收了回来,虚虚的按在自己的胸口,微微的颤动着。
她闭着眼睛,脸庞上,略微恢复过来的一点血色,又无影无踪了。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长长的透了口气,放下了手,睁开了眼睛。
脸色,依旧是惨白惨白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话了,声音低沉而颤抖,她是怎么知道的?是哪个走漏了风声?
没有人走漏风声。
那
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太后自个儿了。
慈禧猛地抬起头来,我自个儿?
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关卓凡说道,长春宫太极殿那一块儿,穆宗毅皇帝呃,就算‘没王蜂’了。母后皇太后放心不下,过去查问起居饮食,事无巨细,一一检视,最后,居然进了长春宫的小厨房。
小厨房?
慈禧愕然。
长春宫的小厨房,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有进去过。
是。
那又如何呢?
母后皇太后在小厨房内,关卓凡说道,发现了一些呃,奇怪的物事。
奇怪的物事?
慈禧秀眉紧蹙,飞速的转着念头:小厨房里,能有什么奇怪的物事?
是,关卓凡慢吞吞的说道,譬如,酸梅
慈禧心中,突的一跳。
还有,关卓凡继续说道,酸枣杨梅山楂
慈禧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一件两件酸物儿,她颤声说道,能说明什么?
关卓凡轻叹一声,说道:问题是——不是‘一件两件’啊。
慈禧不说话了。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懊丧无比:为什么临走之前,没把这些奇怪的物事清理干净?
唉,百密一疏!
玉儿没想到,李莲英没想到,自己也没有想到!
这真是个不可原谅的疏忽!
可是,哪个想的到,母仪天下至高无上的母后皇太后,竟然会进到小厨房这种污秽杂乱的下处里去?!
这
不对,不对!
她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到小厨房去?
必定,必定
对——必定是有人替她通风报信,于是,她杀了过来寻找证据!
母后皇太后临幸荣安公主府,关卓凡说道,摒退旁人,质问于臣,情势所迫,臣不能不认,不然,事情只会更加不可收拾。
慈禧的脑子里,轰轰作响。
原来,我离开北京没多久,她就知道了我和他的事儿!就知道了,我去天津是做什么的!
慈禧突然明白了:这十个月来,自己何以收不到北京方面的任何政务通报?何以自己一再暗示明示,要关卓凡来天津查看军务,他却以各种籍口推脱,死活就是不能成行?
原来,落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在东边儿的手里!
原来,他是被东边儿挟制住了!
一念及此,血倏然就涌上了头:
他对我没有变心!
再也无可自抑,泪水夺眶而出。
慈禧的变化,极为突然,关卓凡不由吓了一跳:圣母皇太后被吓哭了?
不可能吧?
这不是叶赫那拉杏贞的做派呀?
此时的关卓凡,心怀鬼胎,满腹心思要做那个最毒最坏的我,实在没有法子,把人往好的方面想。
太后!
慈禧抽出手绢,拭了拭泪,然后轻轻舒了口气,说道:我没事儿,我是高兴的。
高兴?!
关卓凡彻底被弄糊涂了。
不错,高兴!
事实上,慈禧几乎就想放声高歌了!
几个月来的猜疑失望煎熬愤怒一旦而释了!
还有,偷情生子,固然是一个极重大的把柄,可是,无论如何哼,兵在自己的手里!
哼,我就不信,我和他加在一块儿,对付不了一个东边儿!
再说,本朝的规矩,宫闱密秽,从不公之于外,东边儿虽然拿这个挟制住了关卓凡,可是,不见得就会违背祖制,把事情闹了开来。只要慢敌之心,暗中布置,就可以一击即中,永绝后患!
哼!
关卓凡万万想不到,圣母皇太后的思绪,已经转到了一击即中,永绝后患上头来了。
不过,圣母皇太后的高兴,却一眼就能看了出来,绝不是作假的——红云飞面,凤目生辉,檀口未启,樱唇已翘,那股喜意,无以掩饰,和刚刚的惊慌失措如受雷击的模样,真正判若两人了。
轮到关卓凡有些手足无措了:她想到了什么?怎么转瞬之间,就变身了?
心中深自警惕:这个女人不简单!自己可不敢轻敌啊!
这么说,慈禧说道,这一次,‘东边儿’过来,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关卓凡一怔,说道:不是——怎么会呢?呃,母后皇太后对圣母皇太后,并没有,呃,这个怪罪的意思不然,母后皇太后也不会主动提出来,不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搅扰圣母皇太后啊。
慈禧轻轻的哼了一声。
母后皇太后是这么说的,关卓凡说道,‘我想,妹妹到天津,为先帝祈福,是好大的一件功德,断不能半途而废的,不然,莫说先帝在下面就是皇上,身为人子,也是不安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她还说,‘这个事儿,说给妹妹听,她如果回来,为先帝祈福的事儿,就算半途而废了;不回来吧,隔着那么老远,心里着急,‘静心祈福’什么的,无论如何是谈不上了!总之,只要说给她听,这件大功德,就算没有着落了!唉,既如此,又何必叫她难做呢?’
慈禧又轻轻的哼了一声。
圣母皇太后请看,母后皇太后的话,得体的很嘛。
慈禧心中,冒出四个字来:假仁假义!
这四个字,自然不会说了出来。
她不打算在这上头继续纠葛了,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问道:穆宗皇帝是八月七号大行的,是吧?
是。
到现在,可是一个月了怎么,大位就一直虚悬着?
这个话,闲闲的问了出来,其实,说话的时候,慈禧的心,提的高高的,生怕嗣皇帝已经登基继位了!
当然——此何等样事?未经两宫皇太后共同圣裁,岂能轻定?臣想着,嗣皇帝之事,无论如何,要拖过太后呃,生产之后再说。
慈禧心中大慰!
不由自主,已是笑逐颜开。
他对我,果然没有变心!
想到圣母皇太后刚刚才获知皇帝变成了穆宗毅皇帝,这个心花怒放的模样,实在是违和啊。
不过,慈禧说道,这个事儿,你们总该已经议过了吧?
是,关卓凡说道,穆宗毅皇帝升遐的当天,亲贵重臣,就在军机处集议此事了。
好,该把那个话头,引出来了。
*(未 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