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杨元芷一心只想约束外臣莫要纠缠到皇族纠纷之中,哪里来得及做这枉死市上的学问,顿时语塞,面庞上悄悄渗出汗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突然又一激灵,身子一软拜了下去,叩首喊道,“臣恭送圣上!”
众人顺着杨元芷叩拜的方向望去,原本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郑雍早已起身离去。并非人人都是皇子,圣上之前失了礼仪可是欺君大罪,连忙一个个拜了下去,朝郑雍晃晃悠悠的身影行着大礼。
夜宴不欢而散,两位皇子扭头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无人敢拦。其他人就没有这份特权,一个个在繁花锦簇、霓虹旖旎的御花园中大煞风景地不知所措。此时郑荣从金陛之上走下,对百官之首的杨元芷耳语两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御宴已毕,请诸位大人分列两排,由内廷侍卫陪护出宫!”
说是陪护,不如说是监视。郑荣早在幽燕之时便听说皇子之间关系紧张,进京之后更觉得这种紧张的气氛早已笼罩了朝野各方,夜宴上皇子之间的对峙更是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连皇帝本人都不能节制;如今三十名皇亲大臣明里道貌岸然,暗中却居心叵测,深夜置于宫禁之中实在是有弊无利——心中揣摩一番后,终于决定越俎代庖,指挥众人一并出宫,以免节外生枝。
一行人在宏伟而昏暗的宫殿群中穿行,四周是高大魁梧的内廷侍卫,莫说是交头接耳,就连大气也不敢喘。这让领头的郑荣有种正在领兵野行,偷袭敌营的感觉,心里暗自发笑。蜿蜒曲折地不知走了多久,乘兴而来的皇亲大臣终于纵贯整个宫城,败着兴致走出了宫门。
宫门口悬挂起的巨大宫灯有一人多高,沿着黄瓦红墙排出了一望无尽的队伍,散发出暗无力的暗黄色光晕,引来几只飞蛾无谓的激动。
昏黄色灯烛的掩映下,郑荣小心靠近丞相杨元芷,耳语道:“此地人多嘴杂,本王暂且回去,明日再来杨元老府上搅扰。”说罢,看着杨元芷略略点了头,嘴角扬起微笑,对众人行礼告别,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原来郑荣刚进宫时,只知道是皇帝召见,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叫随从在宫门外等候接应;没想到又经了一番波折,晌午进宫直到夜里才出来。幽燕王是一方统帅,说出的话就是军令,于是随从们便始终候在原地不敢离开。值此金乌落地之时,有随扈接应实在是非常方便,这让郑荣心中十分得意,上马刚要招呼一行回邸,却看见一边的马车上探出个尖瘦的脑袋,便重新下马,坐进了车里。
同去赴宴的众皇亲大臣见幽燕王的队伍缓缓离开,自己却没有随从接应,都有些不快。一些沉不住气的皇亲开始一口一个“小兔崽子”地破口大骂起来,一面却抬手招来宫门口站岗的小太监,顺手掏出一甸银子塞在小太监手中,让他们赶快跑到自己府上,叫家仆来接。小太监得了好处,飞也似的消失在昏暗街道上了。众大臣却都是科甲正途出身,懂得矜持的道理,互相行礼告别后,或孑然一身,或三五成群地离开了这这片是非之地。
招呼郑荣进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谋士钟离匡。
钟离匡挪挪身子,把里面的位子让给郑荣,又隔着门帘对马夫说了声:“出发。”马车便晃晃悠悠地跑了起来。
车轮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上不紧不慢地滚动着,让车轴发出依依呀呀的呻吟,车厢里挂着的一盏油灯也随着马车的晃动,不住地摇晃。钟离匡脸上的阴影忽明忽现,显得愈发阴沉:“王爷进宫许久,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郑荣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皇子之间的争斗已到了如此程度,就连皇上也很难节制了……”接着便将礼部尚书施良芝和大太监王忠海的意见、皇帝的谈话、两位皇子在夜宴上的争斗以及众皇亲重臣的态度,一五一十地向钟离匡说明。
钟离匡悠然长叹一声,刚准备开口,只听见马车发出“嘎吱”的一声,身子随之前冲。车夫禀报:“王爷,府邸到了。”钟离匡听了,耐住性子说道:“请王爷下车密谈。”
郑荣在京城的临时住所不是别处,正是他十年前在京城的府邸。按理说,王爷外放就藩之后,原先在京城的府邸通常都要另行分配给相应级别的皇亲,具体到本朝,便应该是郑昌或郑爻这两位皇子其中的一位。
但当朝皇帝为表示对皇弟的恩遇和思念,不但未曾改为他用,更是让宫中安排一些太监维持王府的正常运行。然而这些被派到王府的太监没了管事的监督,不仅对清扫厅堂、修建花木之类的日常事务敷衍了事,更有甚者偷了府内的奇珍异宝出去贩卖,把堂堂一座王府搞得萧条不堪。一个月前皇帝召幽燕王进京,派人清点王府,众太监的不法行径这才东窗事发。
久未理政的皇帝郑雍见昔日的王府变成这番光景,终于动了肝火,亲自钩决了几个恶行昭彰的太监,还把大太监王忠海狠狠训斥了一顿,让他重新整顿。王忠海接到圣旨之后,自己去王府看了看,只见经过十年的糟蹋,郑荣当年的王府几乎只剩一座空壳,同废墟无异,便回去禀报皇帝,提出让京城富户临时让出豪宅招待幽燕王的建议。没想到皇帝铁了心让幽燕王重回故居,又把王忠海训斥一顿,末了还忿忿地说“你能干便干,不能干朕就换人”。
王忠海这才着了慌,连身边亲信都不放心,亲自指挥王府重建事宜,安排大量人力整饬王府建筑;自己先带头归还了小太监从王府中偷出孝敬他的宝物;让宫里人向京中皇亲、高官、地主、富商放出话去,说要上缴原来王府里的珍宝,否则就要治罪;为重修园林,专门从御花园苗圃之中调来奇花异草种植在后花园中。经过这番辛劳,王府终于恢复了当年气象。
郑荣不知上面这番波折,只当是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却不知为了自己几日的安驻,竟然搭上了无数财宝和几条性命。不过这番折腾却也着实让郑荣舒心了很多,沿着熟悉的路径,看着熟悉的景致,踏着熟悉的地面,心中感慨万千地将钟离匡引入隐藏在府邸深处的书房。
书房正门悬挂的匾额上题着由先帝亲笔书写的“梁股斋”三个大字,既点化了“悬梁刺股”的典故,又蕴含了要郑荣成为栋梁肱股之臣的寄托。书房守卫、侍应等下人早已换成了郑荣自己的人,待他们沏好茶水、点燃烛火、焚起沉香之后,郑荣吩咐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们一路上也辛苦了,今夜便下去休息吧。”
三两个下人唱声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最后离开的还小心地将房门关严。书房中更加寂静,只留下蜡炬熏香燃烧时发出的丝丝暗语。
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将幽燕王笼罩其中,郑荣虽在苦寒之地沉溺军政俗物而久未品鉴熏香,但毕竟是皇族贵胄,一闻就知乃是极品,回味无尽地深深一吸,顿时心境蔚然,开口对钟离匡说道:“先生方才欲言又止,不知有何见教?”
钟离匡哪有兴致品香,只是侧耳听着几个下人的脚步渐渐远去,这才站起身来,面朝窗外无尽的黑暗,答非所问地说道:“寒生本是弱质书生,屡试不中,可谓百无一用,却有一身假清高的坏毛病,原来打算就此胡乱虚度一生。幸得王爷聘为幕宾,数年来委以大权,言听计从,学生也因此能略尽驽钝之才。对此,学生实在是感激不尽,不求有何回报,只愿王爷能够采纳一二,就心满意足了。”钟离匡说得极为诚恳,显是动了情了,“可是此次进京,凶吉未卜,故而王爷同学生在幽燕之时便已商定对策,如今为何又改变初衷?王爷身负大汉安危,万事因谨慎小心,今日卷入储位纷争,难道不是置金玉之躯于刀俎之上么?”
郑荣倒是不以为意,微笑着说道:“长幼之序乃是人伦之常,本王身为皇族至亲自然应当维护。不过本王此番观点只同圣上谈及,施大人和王公公同本王议论皇子,本王均未表态,应该尚为中立吧?”
“唉——王爷兵法神通,深谙奇正之术,为何在宫廷纠纷之中却如此忠厚呢?”钟离匡边说边摇头,“今日之后,恐怕世人皆以为幽燕王支持皇长子称帝了吧。”
“先生为何这样说?”
“难道王爷还没意识到吗?虽然王爷的本意只在庶黎殿中同皇上一人说起,然而宫中人多嘴杂,太监、宫女、侍卫均是耳目,王爷同皇上说的一字一句立时就会分毫不差地传进王公公耳中。加上夜宴之时,王爷只吃了皇长子敬的酒,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王爷对皇长子的支持吗?”钟离匡解释道。
“嗳~先生不必危言耸听,本王今日亦当众申斥了支持皇长子的施良芝大人。如果本王同皇上的谈话已经传遍皇宫的话,那这件事恐怕在京城已是众所周知了吧?”郑荣说得很有道理。
钟离匡用力摇晃着脑袋,说道:“王爷胸怀君子之心,哪里会懂小人之腹?王爷固然教训了施大人,然而同对王公公的毫不理睬,已经是不错的态度了。更何况,王爷教训施大人的话,在有心者听来完全是别有滋味。”
郑荣回味一番,不解地问道:“这话又怎么说?”
钟离匡略略沉默,组织下语言,说道:“前朝立储除在长幼顺序之外,还有嫡庶之别。我朝太祖高皇帝念其太过复杂,往往酿成纠纷,因此废嫡除庶,皇位继承只看长幼顺序,且立下誓约,让皇亲贵胄歃血为盟,大汉立国以来圣圣相传无不以此为据。如今皇次子想要废长立幼,却空有皇上的宠爱而没有皇亲的支持,皇次子当务之急是争取幽燕王、河洛王、岭南王等的响应。而王爷明确表示皇长子不必串联外藩,不就是在暗示外藩王爷未曾背弃盟誓,依旧支持长子吗?”
“这……”郑荣听了也不禁有些惶恐,“这是强词夺理,哪会有人这么想?”
“呵呵。”钟离匡似乎有些得意,继续反问道,“如今皇次子最大的依靠是何人?”
“是皇上……嗯……”郑荣沉思一下,念道,“还有王忠海。”
“不错,还有王公公。太监者,阉人也。阉人乃是一介废人,无功名前程,无家小妻室,视他人之命有如草芥,视己之命亦如草芥,凡有尺寸之机,无不以性命投之,历代以来阉宦之祸罄竹难书,就是这个道理。王忠海因皇帝宠幸才有今日之地位,见王爷恩遇远在其之上,哪有不嫉妒怨恨的道理,恐怕目下已起了杀机。”
听到这里,郑荣反倒有了些信心,说道:“本王此次带来的护卫虽只有区区五百余人,却都是同沙场厮杀之中九死余生的勇士,恐怕要夺本王的性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宫内侍卫华而不实,京城兵丁则是欺辱百姓有余而冲锋陷阵不足,哪里是王爷百战将士的对手?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忠海在京城之中经营已久,王爷久处虎狼之地,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臣还请王爷早日返回才是。”
幽燕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本王方才已同杨丞相有约,约定明日相聚。明日一早本王同杨丞相一见之后,就会有幽燕守军飞鸽传报,突厥忽然集中兵力,大有南侵之势,本王势必立刻返回北疆指挥作战。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钟离匡听了,这才欣慰地点点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天色已晚,臣告辞了,还请王爷早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