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缓步走出小巷,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几日之前才来过杨府,手下的赵成孝今日一早也还在此处,而现在看门的老张居然说不认识自己。
秋仪之如坠五里雾中,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身后却跑来一个小童,直往他屁股上狠狠撞了一下。秋仪之一个趔趄,险些被撞倒在地上,转身刚要教训这冒失的孩子,却认出这小孩不是别人,正是杨元芷的孙儿杨瑾。
他刚要开口问明其中情由,杨瑾却朝他一笑,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纸条硬塞在他手中,眨巴了两下眼睛,吐了吐舌头,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知道这纸条之中必有玄机,便不再去追杨瑾,却立即挪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平,却见纸上字迹行云流水之中不失秀挺风骨,正是老丞相杨元芷的亲笔所书。
只见此信只寥寥几十个字,没有半句寒暄问候,只写道:目下洛阳形势诡谲,杨府业已是虎狼之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要秋仪之尽早出城以求万全。至于同皇长子郑昌串联之事,自有杨元芷在京城之中便宜处置,尽可放心。最后还嘱咐此信阅后要立即销毁。
秋仪之读毕,方知这是老丞相一片保全之心,心中有些激动,于是谨遵其命,将纸条撕扯成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片,统统扔进一旁的池塘小溪,见这些纸片慢慢沉到水中,这才迈步向城门走去。
离开此处最近的城门,乃是洛阳东城墙上的建春门。此门城楼修建得极为高大,秋仪之远远就能望见,便看着方向,向城门走去。
走到距离城门还有二三百步远的地方,秋仪之却见城门口蜿蜒曲折地排了长队。他心想洛阳四面城墙总共有十二道门,经常打开的也有五六道,当日进城的时候也只见守门官差检查进城人员的物品,出城的看也不看就随手放行,不应是今日这般拥挤的模样。
因此秋仪之也不在队伍后面乖乖排队,只装作瞧热闹的,慢慢走到队伍最前面,也好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却见城门口果然部署着二十来个官差,逐一检查出城人员。他们检查得极为仔细,所携包裹均要打开翻查一遍,随身携带的物品也要全部掏出,见有衣着略微臃肿的还要重新搜身。更有几个好色的官差,乘机在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拍摸一番,羞得她们不住惊叫。
这番作为,自有看不下去的,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挑夫,操着一口地道的洛阳话问道:“请问这几位差爷,今天有何大事?从未见过盘查得这样严密的!”
官差并不回答,只骂道:“劝善司办事,你个苦力啰嗦什么?”
那年轻挑夫听到“劝善司”三个字,肩头不禁耸了一下,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又问:“王忠……王老公公都死了,怎么还有劝善司的事?”
“放屁!照你这么说,要是皇帝死了,朝廷也就散伙了吗?”这官差说到一半,才惊觉自己口无遮拦犯了大忌,恼羞成怒地指着那挑夫道,“我看你不像好人!来人哪!把他给我逮起来!”
这官差一声令下,身边就走上来五六个兵丁,将这挑夫肩上的挑子扔到一边,按在地上用绳索扎成一团,也不管他口中高呼“冤枉”便押走了。
秋仪之看见这幅场面,心想自己身上佩了一柄西域宝刀、包裹里装了价值五万两银子的金银财宝、怀中还揣着幽燕王郑荣的名帖,没一样不是违禁之物,看他们盘查得这样缜密,今日断无出城的可能性。
然而这洛阳城中,广阳商会鱼龙混杂,杨丞相府不便搅扰,至于暖香阁则到底是天尊教的地盘,更加不好常驻。秋仪之思来想去,只庆幸自己今晨没有推辞周慈景的馈赠,身边有了笔巨款,便想着就在洛阳城中找间客栈住下,同时打探消息,静候风声过去,再出城回家。
有了这番计议,秋仪之便再不心急,一边问路,一边慢慢走到酒楼客栈聚集的正平坊,选了一家并不大不小的客栈,又在其中选了间干净雅致的房间住下。
一连住了三四天,洛阳城门关防没有一点松懈的迹象,劝善司的官差依旧每天都在一丝不苟地盘查路人。
又住了两三天,形势依旧没有半点变化,秋仪之终于忍耐不住,便向客栈老板打听:“这洛阳城中,管制如此严格,可是常态?若经常这样,那洛阳城中百姓,哪还受得了?”
老板三四十岁年纪,从父亲手里接手了这间祖传的客栈,因这几天见秋仪之出手极为大方,因此同他混得熟了,便也知无不言:“这是常有的事。每逢皇上出巡、外藩进贡、重要典仪,或者出了什么大案子,总要管制一段时间。这里是天子脚下,规矩多点也是应该的,公子是外地来的,自然有些不习惯了。”
秋仪之又问道:“那这样要持续多久?”
老板回答道:“通常搞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这次听说宫里出了件大案子——大太监王忠海死了。又听说渤海国进贡的使臣也已到了京城要来朝见天子。有这两件大事,管制时间略微延长些,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渤海国的使臣已经到了洛阳了吗?老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秋仪之惊问。
店老板笑道:“不满客官说,小人的表哥在礼部里面办差,这几日礼部正为这事忙得团团乱呢!”
秋仪之听了,这才想起那日自己离开广阳时候,渤海国的郡主忆然就说过要派也鲁来京城办事,到时候有什么事可以请他帮忙。
在陌生之地认识个熟悉可靠之人,当然不是什么坏事,想到这点,秋仪之心中总算有了些喜悦,便奉承道:“老板手眼通天,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做大官的表兄,在下真是失敬了。”
店老板挠挠头,略带羞涩地说道:“京城里面的官比天上飞的麻雀还多几个,城中百姓哪个不跟官员沾亲带故的?我那表哥也不是什么大官,区区七品员外郎罢了,小的当年要是听家父之言,认真读书考个功名,现在说不定比他当得还大些呢!。”
秋仪之笑道:“那是,常言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不过在下倒要问一句了,这渤海国的使臣下榻在何处?不瞒老板,在下活了这二十年还没见过外国人呢!正好乘此机会去见见世面。”
店老板听了,点头笑道:“公子说得不错,这外国人倒是稀罕物,没缘分还见不着呢!就是听说北边来的人,都茹毛饮血、心狠手辣,若不是幽燕王爷帮皇上守着北疆,这群胡人说不定就要打到京城来了呢!因此,还望公子千万小心,别吃了亏。”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取过笔纸,画了一幅简单的地图交给秋仪之。
秋仪之拿过地图,又谢了客栈老板几钱散碎银子,就出门去了。
这京城洛阳占地面积极大,但街道都经过缜密规划,横平竖直,显得十分规整。因此客栈老板画的地图虽然简陋,但秋仪之按图索骥,还是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图中画出的地点。
这是一处修建得颇为豪华大气的府衙,门楣上挂着“鸿胪寺”的匾额,秋仪之一看便知此处便是礼部负责招待外国使臣的所在。于是又在附近搜寻了一番,终于找到一处颇大的庭院,门楹旁挂着“四夷馆”的牌子。
秋仪之知道这里就是进贡的使者等待皇帝或者礼部官员接待时候,下榻住宿的地方,便上前几步,问把守在门前的兵丁道:“敢问这位大哥,渤海来进贡的使者,是否就居住在此处?”
那士兵身材甚是高大,足足比秋仪之高了一个半脑袋,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秋仪之听他并不正面回答,转了转眼睛,又问:“没什么。我就听家里老外婆说胡人都长着三个眼睛,四个耳朵,但嘴巴里面没有舌头,所以不会说中国话,所以过来瞧瞧热闹。”
那看门兵丁鄙夷地一笑:“听你家老太婆胡说。胡人除了个子矮些,脸上胡子多些,同我们也没啥两样的。”
“我家里老人还会瞎说?别是这位大哥就没见过胡人,信口胡诌的吧?”秋仪之又追问道。
那兵丁被他这么一激,脱口而出道:“谁说我没见过?我天天见见胡人在这里走进走出的,还会有假?”
秋仪之听了,便已知道这里渤海使者现在就住在这间庭院之中,就装作无理取闹一般,低着头就往门里面闯。
那兵丁自然不能放他进去,伸出手掌,一把将秋仪之推了出来,教训道:“你个小草民吃饱了撑的?要是搅扰到渤海使臣休息,惹出大祸,小命还要不要了?”
秋仪之听了,故意放大了嗓门喊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几个渤海人嘛,让我进去看看,也少不了几块肉!”说罢又要往里闯。
那兵丁见他大呼小叫的,终于急了,迈开长腿一脚将秋仪之踢倒,骂道:“你小子不开开眼?到老子这里来撒野,看老子怎么弄你!”
秋仪之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虽然身上并不十分疼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模样却十分难看。随身携带的包裹也脱手掉在地上,还露出藏在里面的无数金银。
那兵丁见这无礼取闹的小子身上居然带着这么多财物,眼中霎时闪出金光,怪叫一声就要上前,正在这时,四夷馆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地道的官话:“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