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报”二字是方才秋仪之和林叔寒商议之后定下的——若是用“商量”的提法,那自己和商人便是平起平坐的地位;用“请求”的话,自己反倒是有求于人、自降半级;只有“通报”二字,显得是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不过是尊重对方,提前说一句罢了。
现在满堂的商贾之中,有的是商海之中沉浮多年的精明人,早有人听出其中三味,无不瞪大了眼,想要听听秋仪之有何话要同自己说。
却见秋仪之又朝满堂的商贾深深一揖,又直起腰说道:“奉前将军崔楠将领,各地援军已聚集于城下,却不得入城、不得休息、不得补给,士气已挫,若同倭寇交战便是凶多吉少。因此,正要打开城门,放外边援军入城……”
坐在几案后头的钱峰越听越不是滋味:方才不是入城之事,还要同商贾们商量么,现在怎么竟说成了既成决定了?
未待钱峰说话,堂上的商人们早已是炸成了一锅粥,纷纷扰扰扯起嗓子乱叫,好像市场上头讨价还价,不少城府不深、沉不住气的,已是争得面红耳赤。
秋仪之听他们这样乱乱哄哄的不成样子,更没法同他们解释,情急之下,后退几步,抄起钱峰桌案上的惊堂木,使劲就是一拍,拍得自己拿着惊堂木的左手生疼。
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被这惊堂木发出的声音震了个鸦雀无声。
秋仪之见了,长舒口气,却道:“此事原是军务,钱大人、节度使刘将军本应有专制之权。还是两位大人仁义,想下令之前同诸位能有一个疏通解释,不知诸位有没有什么意见?”
被秋仪之这样当面一问,方才还喧闹不已的商人们,反而沉默不语了,虽然心中不满,却是面面相觑没人出头说话。
秋仪之原本做了一番舌战群商的打算,事到临头居然发现无人反对,便索性顺水推舟道:“诸位果然是忠军爱民的好商人,既然大家都无意见,那钱刺史和刘节度就要引援军进城休整了。”
秋仪之话音刚落,众商人又都熙熙攘攘地议论起来,终于有个胆大之人,上前一步道:“这个……三位大人,援军进城休整的事情,我们……我们也不是不同意。不过这个……这个不能急于一时,能否再商议商议?”
“商议商议?怎么商议?商议到何时?眼下军情火急,岂能容你再多商议?”
秋仪之心里这么想,口中却客气了许多:“我等不就是在商议么?只是眼下我明敌暗,倭寇正在集结,不时就要倚众来袭,若不能抓紧时间整饬军队,那可就要误事了。因此我们也不能多加拖延,今日时辰已然不早,因此还要抓在太阳落山之前,赶紧拿个主意。”
眼下正是深秋之际,太阳落得甚早,到酉时便已是金乌落地,距离现在也就两个时辰不到。
堂上又有个心急的商人拱手说道:“商乃四民之末,大人能听我们一句话,我们已十分高兴。因此若是我等再藏着掖着不肯说心里话,那岂不是伤了三位大人兼听则明的美名了么?”
秋仪之见这商人穿了一身绛紫色的锦袍,长得脑满肠肥臃肿不堪,不过说话倒也中听,便听他继续说道:“不怕三位大人责怪我们小气,打心里头讲,我等是不愿外边援军进城的。原因也没什么,就怕外地来的兵士军纪不好,我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可不能救这样被他们给毁了。”
秋仪之答道:“这位官人的忧虑,也合情合理。不过下官,还有刺史大人、节度将军可以保证,援军进城之后,一定会严格约束军纪,一旦有袭扰百姓商人之徒,定当严惩不贷。”
秋仪之话音刚落,却听人群之中不知何人说道:“哪位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可话说得好听,真正办起事来就未必好看了……”嗓音颇为苍老,显得有些阅历。
一众商人立即附和起来:
“是啊,说得有道理。”
“城外有上万人,放进城来,哪个能约束得住?”
“没错。我们都是照章纳税的良民,入城、进港、过路时候,不还得被巡守的兵丁敲诈勒索?说起来都是违法的事情,又什么时候整顿过了?”
“就是,说不定还是军官怂恿的呢!”
秋仪之听下面话题越扯越远,赶紧高声说道:“下官也相信诸位所言不虚,凡是之前遇到不公之事的,自然可以向江南道两位军政长官申诉,待倭乱平息之后,自然由两位去追究责任。眼下之事,在下可以保证,入城官兵必然遵守军纪,这件事情,在下是可以立军令状的!”
“什么军令状?一张废纸罢了。朝廷说话向来不算数,我可不信!”秋仪之话音未落,便传来反诘之声。
秋仪之也是心浮气躁之人,听有人这样说自己,腹中无明业火早已升腾起来,却也只好强压下去,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诸位要是不信,可由在下领着到城头瞧瞧去!之前各地援军强占的民宅现在都已退了出来,已在空地上另结阵营。大家到城墙上看看,一眼就能瞧出军纪到底如何,不是胜过在这里瞎猜么?”说到最后,他话语之中也带了三分火气。
却见一个身着湛蓝锦袍之人拱手说道:“大人,这件事情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城外援军既然已经安营扎寨了,那也没必要进城了。我们这几个人,再凑凑,凑个五千两银子,犒劳犒劳城外的兵丁,也算我们的一番心意了,如何?”
堂上立即有人附和。
这条建议听上去确实十分合理,然而秋仪之并不能答应——援军入城并非只是接受补给、休养生息这么简单,而是要暂时凭借金陵坚城先将军队整饬一番,择优汰劣再明确节制权属,有了这样的准备,才能同凶残的倭寇决一雌雄。而现在赵成孝在城外立下的临时营寨,遮风挡雨尚且不足,又如何能具此抵御倭寇呢?
然而这其中的道理,秋仪之若是当众说出,只会让众人怀疑官军的战斗不强,流传出去更会动摇城中军民抗敌的决心,因此秋仪之只能字斟句酌地说道:“这位官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入城与否,关系到军士士气高低,怕是不能讨价还价的。”
众商人听秋仪之语义坚定,立即沸反盈天道:“不能讨价还价,那还叫我们过来做什么?把我们当猴儿耍么?”府衙肃穆的大堂上顿时一片喧嚣,几乎要将青琉铺成的房顶掀翻了。
稳坐几案之后的刺史钱峰见了,见到这番场面不忧反喜,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将自己的惊堂木藏在衣袖当中,哂笑着看秋仪之如何收拾局面。
秋仪之却是又急又慌,他实在是没料到金陵城的商人们居然对外地援军入城之事这样抗拒,连忙退后半步同林叔寒仔细商议了几句,这才说道:“诸位的心情,下官是清楚的。不如下官再多让一步,让城外官军分批先后分三批轮流进城,这样将官约束军纪、弹压不法之徒也方便些了。”
他话音未落,立即传来反对声音:“三批?城外万把人,分三批每次也要有三千多人了,闹起来谁受得了?要分也要分成三十批!”
“三十批也要有三百人了,我看至少也得分成一百批不可!”
“而且约束军纪事情,军官口说无凭。我们商人还要监督你们执行不可!”
军队讲究上下明确、事权统一,商人们方才的话,有意无意之间,已露出要干涉军务的意思,这是秋仪之无论如何不能同意的,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眼下军情紧急,倭寇不知何时就要来袭。分三天入城已经是十分拖沓了,若再迁延时日,恐怕倭寇杀来,城外援军就要全军覆没了。”
“那又如何?官军本来就是同敌军作战的,死了伤了的,都只怪自己武艺不精,管我们什么事?更何况死的都是外地人,没有金陵城中一个子弟,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的乃是那个胖商人。
他这话说得甚是刻薄,立即就将秋仪之激怒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外地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官军死了就是活该?告诉你们,我找你们来说两句,已是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非得照你们说的才行么?话不多说,从今日起,城外援军分三批进城休整,就这样!”
秋仪之话音刚落,堂上商人又炸开了锅,有的埋怨方才那胖子说话太满,惹到了上官;有的劝秋仪之再商量商量;还有的则是已是在打算着怎样将自己在金陵城的财物转移出去了。
正在这时,却见人群之中一人快步走了上来,伸手一指站在秋仪之侧后方的刘庆,说道:“刘将军,你是江南道的节度使,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每个月除捐献军饷之外,还额外给你个人五百两银子,要的就是你关键时候替我们说句话。怎么?现在倒成哑巴了?”
这位商人的几句话,秋仪之也听了个清清楚楚,猛地回头朝,双眼注视着刘庆。
刘庆顿时被秋仪之这锐利而又带着几分愤怒的眼神看得矮了半头,原本颇为高大魁梧的身躯刹那间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连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还敢替这群商人说半句话出来。
倒是高坐几案之后的刺史钱峰饶有趣味地看着堂下突如其来发生的这一幕,心中一整狂喜,倒也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这边秋仪之紧盯着刘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哼!刘将军,刘节度,你跟着皇上,别的本事没学到,倒学会了这一套了。我问你,你这带兵之道,是从哪里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