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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合荼就被惊醒过来了。倒也不是做了什么噩梦,或者是被谁吵醒,她是被心底深处一股子油然而生的愉悦感惊醒过来的,本能的认为自己不该再睡下去浪费时间。她一骨碌翻爬起来就开始穿衣叠被,脸上始终带着欢快的微笑。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套最干净最崭新的棉衣套上,从缸里舀水洗脸。秀寒被她的动静吵醒了,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她,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外面亮气还没来呢。”

    “睡不着了。”合荼用毛巾擦干脸,“你要不要洗,我给你掺热水。”

    秀寒点了点头,懒洋洋的起来开始换衣服。合荼把盆里的冷水倒掉,重新舀了冷水,又从保温壶里往里倒热水。她是从来不用热水洗脸的,长年累月的往脸上浇冷水,皮肤竟然比城里娃还要光滑些。秀寒溜下床洗脸,洗完脸坐在桌子旁往脸上涂抹脸油。合荼好奇地看着,不由得问道:“你往脸上抹啥哩?”

    “保湿嫩肤霜。”秀寒拿着晶莹剔透的盒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那盒子里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搅的合荼心里躁动起来。她家里从来都只用一种棒状的无色无味的护肤油,往脸上一抹油腻腻的,却特别能防冻防皮肤皲裂。合荼的爱美心起,羞怯怯的问道:“我能抹一抹嘛?”

    “可以啊。”秀寒三下五除二的搓了下脸,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合荼,让她坐下来,自己打开了盖子,“你抹。”

    合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沾起一小块,往脸上戳了戳。秀寒笑道:“你多抹点,就这么点连鼻尖都不够抹呢。”合荼便用手再挑起一块,用指腹在白皙粉嫩的脸颊上涂抹开来。她转着脸不停地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颊,觉得好像比平日里更加要光彩照人一些。秀寒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合荼,不禁说道:“你长得可好看呢。”

    “真的吗?”合荼问道,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镜子里自己的脸。在村子里没人说她长得好看,妈妈还经常骂自己长得笨呢。

    秀寒肯定的点了点头,“你要是在我们学校,肯定是校花级的。”

    “啥是校花?”

    “就是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

    合荼感到喜滋滋的,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这么好看。秀寒在包包里拽拉出一根笔和一只圆柱状的东西来,在合荼的脸上画来画去。合荼乖巧的任由着她给自己打扮,等秀寒一拍手说大功告成的时候,她才扭转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那原本稀疏的眉毛变得浓密有形了,就好像远山一般眉尾稍稍翘起。她的嘴唇也是红艳艳的,好像戏台上唱歌的旦角似的。秀寒抬手解开她绑在脑后的长发,准备给她梳一个好看的发髻。合荼见时辰尚早,就由着她给自己折腾,反正自己觉得这样也挺好玩,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容貌在人群中是怎么一个级别,这虽然是从秀寒嘴里知道的,但是她相信秀寒说的话,秀寒要是这么说了,那肯定这就是事实。合荼抿着嘴角羞怯的笑着,心里一直不停对自己说道:“你可是最好看的,是校花呢。”

    秀寒把她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在脑后高高的绑了一个马尾,刘海却斜插着从额头梳进旁边的发鬓中,好像民国时期青石板街上走来走去的高傲的女学生。合荼看着镜子里大变样的自己愣住了,用手轻轻地抚着那斜斜的、黑亮的刘海,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镜子里比平日更加好看的自己。

    “你的头发也好看,又密又黑,不像我的头发,又黄又细。”秀寒把发尾甩过来给合荼看,“你看,还开叉。”

    合荼骄傲又得意的笑了,她为自己拥有傲人的外表而感到高兴,仿佛拥有了一件奇石珍宝似的,而这个珍宝,她往日里竟从来没发现过。她不知道自己坐在镜子前多久,直到翠影敲厨房的门时,她才惊醒过来,急忙跳了起来跑出去开门。

    “还没做饭呢啊?”翠影不满的说道,蓦的看见合荼的脸和头发,怒气马上就充盈了脸颊,“你看看你,你把你自己弄成啥样子?一点都不像个正经闺女,赶紧去给我洗了,头发给我绑好来。”她气呼呼的环视了一圈厨房,“你一大早就忙活自己的头脸,把我跟你爸都忘了是不?赶紧做饭!”

    合荼唯唯诺诺的退回里屋,手忙脚乱的拆着脑后的发髻,把全部刘海梳到脑后绑成一个大辫子,再用毛巾擦掉眉毛和嘴唇上的东西,急忙跑出去舀水和面。秀寒坐在炕上皱着眉不满的看着她的身影,心里头不知道埋怨了翠影多少次。等几个孩子都起来了,她想动手帮合荼把炕上的被子叠了,却被合芮抢了过去,对她说道:“我来,你去外面坐着吧。”

    秀寒的手愣在了半空中,她看着合芮瘦小的身躯吃力的折叠着被子,明明还是个小孩子,脸上却带着大人般的倔强和成熟,再看看因为稍稍打扮了一下而被母亲责备的在锅台上忙活的合荼,她深深的感受到了一种不公平,一种根深蒂固、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平。在这种不公平中,他们从来都不会在意当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会因为他们的做法而受到什么伤害,这种心理活动被他们忽略以致不见,而当事人也会渐渐地变得麻木,觉得这样是天经地义、原本就有的事,以后他生了孩子,再用这种方式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秀寒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庆幸自己的父母不是这个样子,也庆幸自己不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她的父母给了她自由、民主的生活环境,让她觉得自己生而为人是真正拥有人权的。而合荼、合芮,她们的人权被攥在她们的父母和规矩礼教当中,早就不属于她们自己了。

    吃过早饭,合荼忙着刷锅,合芮跟着母亲走亲戚去了。秀寒坐在桌边,书还没看两页,就被已经忙活完的合荼拽了起来往外走。秀寒惊诧的看着她,问道:“你着急忙慌的干嘛去?”

    “放羊去呀,这不是我们一向的活动嘛。”合荼笑嘻嘻的回答着,脸上充溢着一股子流光幻彩,好像那冰天雪地里刚盛开的一朵梅花似的。秀寒笑着不说话,已经完全猜透了她的心思,本来不想让她飞蛾扑火,却因为自己心中生出的一股子叛逆的心思而由着合荼去了。两个人赶着羊在合复哀怨的眼神中渐渐的远去。

    这一天的气温骤然降温下来,从西北方向刮来的风也愈加猛烈了。秀寒头上脸上裹着一条厚长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合荼戴着家福的厚毡帽子,脖子里绑着一条粗线织的披巾,仰着一只小脸在寒风中迎面前进着,脸颊被风吹的通红。秀寒急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没拆封的口罩递给合荼,说道:“你戴起来。”

    “啥玩意儿?”合荼接过来,好奇地打量着。

    “口罩,你的脸这么吹下去,就不好看了,会变得很粗糙。”

    合荼心中一凛,她今天刚刚得知自己长得很好看,可别过了今天就不好看了。她手忙脚乱的拆掉那一层塑料包装,笨手笨脚的在耳朵上套起来,脸颊上立即就不觉得刺痛了。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继续前进着,秀寒丝毫也不觉得这样的天气哪里不好,她觉得西北风刮起来让她心里更加充满豪情壮志了。

    两个人赶着羊走到那片快被羊吃掉一半的草地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已经裹着棉袄在树下坐着了,他跟前不远处就是那两头公羊,低着头在寒风中伫立着,好像两个充满异力的神似的。

    合荼不声不响的把羊感到那两头公羊旁边,口罩下看不出她脸上是什么神情。她同秀寒一起坐回了那堵墙边,感到风一下子就小了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她们觉得不怎么冷了,便从脸上拿下遮挡物,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

    合荼通红的脸颊显得有些青紫,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朝着男孩子的方向打量着。秀寒说道:“你看他一动不动,是不是被冻住了?”

    “怎么会?”合荼假装惊诧的看着她,“天又没那么冷。”然而她的心里却同秀寒说的话一样,也担心男孩子被冻住了。

    “要不我们叫他过来吧,起码这里暖和。”秀寒又说道,眼角里不时的流露出坏笑。

    “那你去叫。”合荼感到心底涌出一股羞羞的怯意,伸手推搡着秀寒。秀寒大大咧咧的,从来也不扭捏,听合荼这么一说,便站起来走了过去。只见她弯腰推了推那男孩子,男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从袖筒里抽出两只手,拄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走了过来。

    合荼扭过头不看他,傲娇的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男孩子便坐在了她旁边。秀寒仍旧坐在老位置上,斜眼觑着两个别别扭扭的人。

    沉默了一阵子,男孩子嗫嗫嚅嚅的开口了,“你今天咋不骂人了?”

    “我平白无故骂你做啥?”合荼仍旧不看他,可是她能感受到男孩子的目光凝聚在她的侧脸上,不由得感到脸上烧烫了起来。

    “你不骂我我还觉得不习惯哩。”男孩子傻乎乎的笑了。合荼扭头迅速的瞥了他一眼,见他笑的眼睛眯起来,脸颊上深深的戳出两个酒窝,心里不由得狠狠动了一下。

    “你叫啥?”秀寒探着头问男孩子,“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姓朱,我叫朱海。”朱海老老实实的回答,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对着秀寒大声说道:“他姓朱,难怪长着个猪样子呢。”秀寒抿着嘴不说话,看着朱海的反应。朱海挠了挠后脑勺,说道:“你看,你果然骂我了。”

    “我哪有骂你,只不过是说实话罢了。”合荼变得罕见的快嘴快舌,伶俐的不得了。秀寒探着脑袋又问:“你家住哪儿呢?我咋从来没见过你?”

    朱海指着坡下的几幢稀稀落落分布开的房子说道:“我家就在那坡下,只不过从来没去过你们村,所以你们没见过我。”

    “你知道我们是哪个村的?”合荼斜眼瞧着他,脸上飞红。

    “能猜的出来么,我又不是傻子,从小就在这山头头上跑着长大的。”

    “你刚生下来就能跑了?”合荼又问。朱海摇了摇头,老老实实说道:“刚生下来哪儿会跑,只会在被窝里躺着哩。”

    合荼噗嗤一声又笑了,捂着嘴笑倒在秀寒身上。朱海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秀寒也不知道,两个人一对眼,无奈的耸了耸肩。

    这是她们第一次同朱海正经的讲话,这才了解了朱海家的情况。原来他家里只有祖孙两个,朱海的爸妈都出去打工去了,好几年不见回来,也没个信,家里全靠朱海支撑着,奶奶年纪大,什么活计也干不成,家里那块儿小的可怜的地里产的粮食勉强能支撑祖孙两个的生活。偶尔收成不好的时候,几乎连饭都吃不上。“不过还好,我爹娘今年总算回来了,给我买了两头羊。”朱海笑着,“家里的情况总算是好些了。”

    “你多大了?”秀寒听的心惊,不由问道。

    “十八了。”

    “可你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十八。”秀寒嘟嘟囔囔的说道,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家里偶尔几乎连饭都吃不上的生活,一个孩子的营养怎么可能让他长成正常的十八岁的样子呢。

    朱海黝黑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瞧瞧合荼,又瞧瞧秀寒,问道:“我看你不是我们这里人。”

    “你怎么知道?”

    “看你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了。”

    秀寒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再看看朱海和合荼身上的略显陈旧的棉袄,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是来走亲戚的。”

    “你亲戚是哪一家?”

    “我奶奶,已经过世了。”秀寒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依旧笑眯眯的说着,“现在我住在合荼家。”

    “哦,你叫合荼?”朱海的目光转向了合荼。合荼早就因为朱海不停的跟秀寒说话而不跟自己说话感到一丝愠怒了,这时朱海突然认真的瞧着她,她的小心脏砰砰的跳着,微微点了点头。

    “我叫秀寒。”秀寒大大方方的说着,本来想伸出手握下手,但又缩回去了。

    “你名字好听。”朱海依旧看着合荼,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紧紧地瞧着她,里面似乎蕴含着无数深意。合荼低下了头,对他的话不作出任何回应,突然站起来说道:“我们要回去了。”

    “你才来多久?”朱海惊讶的抬头看着她。合荼摇了摇头,说道:“这么冷的天,我怕把羊冻坏了。”说完这句话,她快速的迈开步,赶着羊朝着回路上走去。秀寒站起来跟着她走,朱海却拉住了她的袖子,低声问道:“你们明天还会来吗?”

    秀寒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呀,要看合荼来不来。”

    “我看你是你们两个中间说话算数的。”

    “可是我只是来做客的啊,凡事还是要听东道主的安排。”说完,秀寒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转身跟着秀寒走开了。朱海略带失望的望着她们的背影,他的眼前如同合荼的眼前一样,一直不停的闪现着合荼的那张椭圆稚嫩却又娇艳好看的脸,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却又为这种决心而感到心悸,转身拖着脚步缓缓地在草地上转悠着,浓眉皱成了一个川字。

    第二天一早秀寒就起了床,等她收拾好之后,合荼已经做好早饭了,一家人吃完饭,秀寒站在门口等着合荼一起出门。她已经习惯了每天赶着那几头羊去那片坡上,甚至沉浸在这种天然的深深的快乐中。可是合荼洗完了碗,扫完了地,又去打扫里屋,怎么也看不出要出发的意思。秀寒等的不耐烦,正要进屋喊她,只见合复跑了出来,嘴里兴奋的喊着:“去放羊咯!去放羊咯!”

    “诶?怎么合复去了?你今天不去了吗?”秀寒惊讶的看着从里屋里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的合荼。合荼沉静的笑了笑,摇了摇头,越过她的身边走出了门。

    “你怎么了嘛?难道是昨天朱海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了?”秀寒跟在她的身后,合荼的脚步猛地一停,秀寒差点撞了上去。

    “没有啊,昨天挺好的。”

    “那你今天怎么又不去了?”

    合荼抿了抿嘴,思考着说道:“就是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了?我觉得挺好玩的呀,朱海人也不错,大家都很聊得来。”

    合荼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家里从小教育我,不能跟男孩子有太多来往。”

    秀寒的眉头皱了起来,此时此刻她在合荼身上仿佛看见了翠影的影子。她抱着胳膊,冷笑道:“你怎么跟你妈一样了?”

    合荼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她的话,就转身进去了。秀寒气呼呼的站着,半天都没动一下。

    其实合荼明白她自己说的话也只是一个托词罢了。那男孩子的脸仍旧在她眼前晃着,想起同他在一起的时刻,她会觉得很开心很愉快,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他呆在一起。但是她的心底里又恐惧着,害怕事情超出自己的控制而带来严重的惩罚。她要努力维持大人眼中懂事听话的自己,而不能让自己的形象因为一个人就那么毁掉。所以,不管这份心情有多么的急切,她都努力压制住了,压制成功的那一刻,她几乎要跳起来给自己鼓个掌。

    可是这一切秀寒又怎么会明白呢?秀寒是个直筒子,有什么话要做什么事马上就会去行动,心里从来藏不住事。然而她这样的性格因为从来没有受到过环境的限制,所以到现在仍旧保持着一份纯真的赤子之心。秀寒用自己的目光看着合荼,自然看不懂合荼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们两个人在两个世界,不论之间关系多么友好,也永远没法对对方有切实体会的机会。

    合荼开始足不出户,每日里坐在家里做着手上的活计。有时候秀寒写完一篇作业,抬起头来看见合荼还是那样坐着,动作都没变一下,她就不禁感到佩服她,怎么能一动不动坐这么久。合荼却觉得愉快极了,这样她既可以思考事情,又可以掩人耳目,不让人看出来她的神思这会儿已经飘到朱海的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去了。心花初绽的女孩子,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坚定又不移。

    一周后,秀寒收拾了行李回城里去了。合荼长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很稳重了,不会再因着离别之情而大哭小闹,抱着秀寒不撒手。她只是紧紧地握着秀寒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叮嘱着一定记着来看她。秀寒不厌其烦的答应着,直到车子停在自己跟前了,才撒开手上了车。合荼站在路口望着车逐渐远去,这才回转身朝回走去。

    气温渐渐回升,村子里处处又能看见山雀张着小翅膀飞来飞去,站在枝头上吱吱喳喳的叫着。合弈合复年纪大了,眼看着学校里不能再提供给他们更好的教育,家福就准备顺应着潮流,送两个孩子去城里念书。城里有一个寄宿中学,因着是市里办的实验中学,对于贫困子弟提供扶助,两个人的学费就还在家福的承受范围内,只是吃上面要花点钱,因为是学校自己办的食堂,每餐固定一荤两素。翠影想着干脆不让合弈去了,毕竟家里少了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地里的活计就能相对轻松点,而合复在城里也能生活的更舒服点。家福在灯下坐了半晌,一壶茶喝了个干净,才站起来说道:“两个都去。”

    翠影急的站了起来,“你看现在咱家里人手根本就不够,这要是秋收时候,地里的庄稼能不能收的过来还是一回事呢。合弈今年也大了,能帮着地里做些活了,你还干嘛让她去呢?一个大姑娘,能识字就已经很不错了,小心送出去就学坏了。”

    家福张口正要说什么,合荼掀开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在衣角上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说到:“让合弈去吧,地里的活我也能干,我努力点,能顶两个人呢。”

    “你瞎说啥,你——”

    “好了。”家福打断了翠影的话,“就这么决定了,秋初的时候我就送他们两个去合馨家去。”

    合荼高兴地蹦回厨房里屋,对着两个正趴在床上看她那本珍藏的安徒生童话故事的小毛头说道:“等秋天来的时候,你们就能去城里啦。”

    “真的吗?”合弈激动地从炕上跳了起来,合复倒没什么反应,依旧低头翻着书,“姐,我也能去吗?”

    “当然啦。”合荼看着合弈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突然想起了自己还像合弈这么大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她也能像合弈一样去城里念书,那么肯定会同现在大大不一样......

    “那也能见着秀寒姐了吗?”合弈的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合荼拽着合弈,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说道:“你要是去了,可以代替我去看看你秀寒姐,看看她平时在城里都干些啥。”

    “肯定的。”合弈靠在合荼略显瘦弱的胳臂上,充满憧憬的说道,“等我学会了更多字,我再回来教你。”

    “你这么高兴干嘛。”合复合上了那本书,悻悻地躺平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城里好,我还是更喜欢在咱家里玩。”合复小的时候跟着家福去过两次城里,城里带给他的印象就是嘈杂拥挤的人群,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似的冷漠表情。合复站在三轮车旁边等家福的时候,还差点被一个妇女给拐走了,这一切给他留下了一个十分不美好的印象,他觉得城里也就这样了,还不如村里,起码村里人人见了面脸上都是笑眯眯的,从来不会摆出一副别人欠了他钱的表情。

    “瞎说,城里可好玩了。”合弈啐了他一口,“我听秀寒姐说的,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合复哼了一声,钻进被窝里不说话了。他在幸灾乐祸,等着看合弈到了城里看到他看到过的那副景象的时候,脸上是怎么样的表情。

    合弈合复正式在学校向老师告别的时候,秀寒来了。她背着一个大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好像小口葫芦似的东西,大摇大摆地朝着合荼家走去。那时候暑气蒸腾,正是一天当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合荼正坐在树下的椅子上打着盹,手里还晃着一把自己编的草扇。秀寒悄悄地走进来,溜到她身边大叫了一声,吓得合荼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睁开眼,惊诧的望着眼前披着长发、穿着很短的百褶裙的女孩子,她就那么光着两条洁白的长腿,得意地站在合荼面前。

    “哈哈!被我吓着了吧?”秀寒叉着腰,嘻嘻的笑着。她上身穿着一件戴兜帽的薄T恤,几乎能看见下面天蓝色的内衣。合荼惊讶的打量着她,不曾想到还会有人穿的这样暴露哩。

    “我的天哪。”合荼感叹着站了起来,不禁羞红了脸。她伸手轻轻摸了摸秀寒的那条短裙,说道:“这么短,你也敢穿的出来。”

    “怎么了?”秀寒疑惑地看着她,“我在家都是这么穿的啊。”

    “那别的男的看见了,你不会觉得害臊吗?”

    秀寒皱起了眉头,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就算我什么都不穿,那也可以。”

    “什么都不穿,那成什么世道了。”合荼低头瞅了一眼自己仍旧穿着长袖长裤的身体,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秀寒提起地上的吉他盒子,“你这种思想就是封建保守思想,一点也不开放,你这样如果去了城里是会被孤立的。”她被合荼的那句“害臊”惹生气了,说话也不管不顾起来。

    “孤立就孤立。”合荼撅起了嘴,“我觉得穿成这样还很别扭呢。”

    眼瞧着两人要吵了起来,翠影忽然掀开薄帘从屋里走了出来。瞥见秀寒的一身打扮,她脸上的表情更加惊讶,盯着秀寒不住的上下打量。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不是自家孩子,也不想费那份心劲去操心,便挥着手叫秀寒进屋来。秀寒沉着脸进了屋,坐在了翠影身边,板凳低矮,她坐下去,裙子里面的底裤几乎都露了出来。合荼就坐在她身边,不住眼的打量着,嘴上啧啧有声。

    “这次就你一个人来啊?”翠影给秀寒倒水,面上微笑着,倒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秀寒回答着她的问题,两个人微微寒暄了一阵,翠影才隐晦的说道:“你这身衣裳挺好看的嘛。”

    秀寒脸红了,她笑着垂下头,说道:“我毕业了嘛,我妈就跟我说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只要自己喜欢就成。”

    “那你妈还挺开放的哈。”翠影笑了,“不过啊,在我们这,你还是穿长一点的,不然别人都会说哩。”

    “说什么?”秀寒直视着翠影,茫然不解的问道。

    “我们乡下人,没你们城里人那么开放,你说万一有个男孩子冲你耍流氓,对吧,不好。而且村子里大老爷们儿天天坐在门口闲扯,小孩子也都跑来跑去的,都看着你的两条大腿,这怎么好意思呢?”翠影苦口婆心的劝说道,一方面她也不喜欢秀寒穿成这样,总显出一副轻薄样子。二来乡下人容易起哄,就连合荼平日里不打扮过村都会有一两个小伙子跟在后面,这要是秀寒穿着这样从她家走出去,她可怎么跟村里人说哟。讲完这句话,翠影的脸适时地板了下来,也没等秀寒回应,起身就出去了。秀寒的脸羞的通红,呆坐在桌边一动也不动,她回想起自己走过那条黄土路时路边人对自己的侧目,猛地站起来,摔着帘子就进里屋去了。

    “你生气啦?”合荼溜进来坐在她身边,轻声说道,“我妈说的话虽然有点糙,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子的,你得入乡随俗嘛。”

    秀寒轻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她。合荼劝了好久,她才哼哼唧唧的说道:“你刚刚还说我不害臊呢。”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嘛,好朋友之间就是什么话都说啊。”

    “真的?”秀寒转过头来,脸上的羞红已经退去,“那你觉得我这样穿好不好看?”

    “好看,超级好看。”合荼打量了一下她,“你皮肤也白。”

    “我还给你带了条裙子。”秀寒兴奋的在手提包里搜索着,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封好的天蓝色裙子来,“你试试。”

    “算啦算啦,让我妈看见又要说了。”合荼急忙挥了挥手,但她还是把那条裙子接了过来,“不过我会好好珍藏的。”

    晚间正准备做晚饭的时候,翠影把合荼叫了过去。她正襟危坐着,脸上摆着严肃郑重的表情,见合荼进来便劈头问道:“她是要住哪儿?”

    “咱们家呀。”合荼莫名其妙的回答道,“冬天不就是在咱们家住的嘛。”

    “我不喜欢她,你让她回自己家住去。”翠影一脸厌烦的挥了挥手,“一个女孩子打扮的成何体统,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你瞧她,还理直气壮的呢。”

    “何奶奶家很久没住人了,都是灰尘,怎么睡嘛。”合荼软声软气的说道,想要母亲同意秀寒在自己家睡。翠影的脸越来越阴云密布,她的眉毛倒竖着,仿佛一个要吃人的夜叉似的。合荼闭上了嘴,乖乖的点了点头,退出去了。

    “天啊,这让我怎么跟秀寒说。”合荼觉得十分发愁,冲天空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秀寒就拎着包走了出来,笑眯眯的说道:“走,去我奶奶家。”

    “干嘛去?”合荼看了看秀寒的脸,又看看她手里的包。

    “打扫打扫在那边睡嘛,天气这么热,屋里肯定很凉快。”

    合荼仔细观察着秀寒的脸,想看出来她是否听见了母亲同自己的谈话,但是秀寒一直都笑眯眯的,也不见生气,合荼便放下心来,伸手去帮她提行李,一边大惊小怪的问道:“这是啥玩意儿?怎么这么个形状?”

    “这个是吉他,是一种乐器,等会儿屋子收拾好了,我弹给你听。”秀寒兴奋地说着,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背着大书包率先朝外面走去。

    再次推开那扇废弃的门,里面的杂草几乎长到了半人高。两个人小心翼翼的迈着脚步走进去,生怕草上的刺刮到了自己。合荼喊着:“这怎么住人嘛,走路都费劲。”

    “没事啦,等会儿我把这些拦路虎给割掉。”秀寒蹦蹦跳跳的进了房间,推开门,光线照射进去的地方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灰尘,门一开全部飞扬了起来,呛得两个人连连咳嗽。

    “这个炕,扫一扫就能睡了,都扫一扫,就能住啦。”

    “被褥肯定发潮了,等会儿我去我家给你拿床干净的来。”

    “谢谢你啦。”秀寒使劲捏了捏合荼的肩膀,放下行李就开始打扫起来。合荼敏感的发现她似乎同刚到的那会儿不同了,此时的她兴奋、勤快、手脚麻利,一点也不像是平时的她。合荼疑惑地看着她,手上帮忙扫着地。将房间里都打扫干净了以后,秀寒拎着把刀就往外跑,声言要去割草。合荼抢下她手里的水果刀,哭笑不得,“用这个刀割草你就累死啦。”

    “那应该用什么割?”

    合荼转身往外跑,在储存室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来一把已经生锈的看不出来原来颜色的镰刀,递给秀寒,说道:“这个可以。”

    “都锈成这样了,还能割嘛?”

    “你试试嘛。”合荼好笑的看着她,想看看秀寒接下来会做些什么。秀寒拿着镰刀就往外跑,蹲在地上煞有介事的割起草来,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

    “喂!”合荼拿着抹布站在台阶上冲她喊,“晚上我陪你睡啊。”

    “好!”秀寒笑眯眯的回应着。她扭过头去,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眼里顿时积郁起一团深沉阴暗的雾气,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