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相公的保证,南安侯也不必太当真。”方少群还是和以往一样,说话要多尖刻就可以多尖刻,对韩钟这个秉国的相公,也没有几分尊重。
确实是如此,天子不行,宰相也不行。
韩钟这十来年,正事没做几件,多半是争权夺利,安插信用私人,以至败坏朝政。
另外就是贪墨之风逐渐盛行,以大魏高养官的政策,官员贪污,实在只能说是末世的景像了。
“这个我明白。”徐子先皱了皱眉,考虑片刻,说道:“接下来最要紧的事,还是扫清刘知远的余党。三司使,枢密院的人,兵部的人,禁军的将领。”
方少群点头道:“总得十来天功夫,才得初步安稳,然后再扫清地方的,会有投效改换门庭的,要真的安静下来,最少要半年。”
“在此之前,怕是还顾不上我,赶紧打发走才是正理。”
这一次的大变乱,整个京师都是战战兢兢,匍匐在兵锋之下,徐子先就显得太锐利,太危险。要说断然处置,定然又会惹动兵变,京师承受不起,天子也没有这个脸面。
要留韩钟,拿什么借口来处置与韩钟一体的徐子先?
“天子和韩相公都会恨不得赶紧把我打发走。”徐子先笑道:“还好,锁厅试就是后天。”
“其实锁厅试只是对普通宗室给个上进之路,还有官宦人家的子弟,也是一个光彩的出路,比恩荫好。以南安侯现在的地位人脉来说,考或不考,已经没太大差别了。”
“总是要考的……”
徐子先也是知道,现在的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和徐应宾当年设计的完全不同。
宗室如果不想守着爵位过一辈子,任那些没有实权的虚职官位,就得考中文武进士,然后和普通的进士一样授官,这才会有实权。
这是太祖设计的制度,为的是促使宗室奋发上进,不要当啃禄米的蠹虫。
对徐子先来说,团练使可以虚,也可以实。国侯之位到手,加官进阶不在话下,再有团练使一职牢牢在手,影响福建军政大局也足够了。
但最好的办法还是考中武进士,如果想真的在短期内与赵王争锋,控制更多的地盘,考中武进士是最好的办法。
宗室不得任安抚使,制置使,但徐子先不认为这个祖制还能坚持多久。
崇德十四年后,天子对地方掌控越来越弱,已经有大量宗室蠢蠢欲动,任实职知州,知府,制置使的,大有人在。
“既然如此,还是要都堂急下堂札,确立功劳,一旦得中就自请离京,以安天子之心。”
就算有韩钟进宫分说,天子肯定还不会放心。
经过今夜变乱,徐子先的声望定然会更上一层,天子的警惕防范之心还不知道有多大,为了省事,最好的办法是急速离京。
方少群虽然刚加入南安侯府的幕僚群体,见事已经是十分明白,他的话算是委婉的提醒,徐子先不要以为铲除了刘知远就获得了有利的地位,原本没有心思,也会变成有心思。
徐子先点一点头,他当然不会反对,为人要有决断,也要有野心,但不符合现阶段力量和人心的野心,只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储位不是现在能争的,也争不到,徐夏商的想法,终究也就是想法,老人家还是太天真了,事涉大位,孟浪行事只会使京师血流成河,事涉大位,天子绝没有退让的可能。
刘益的差事也办完了。
这厮端的是心硬如铁,任凭数十人不管是求饶,还是哀嚎,还是拉着头发,一个接一个的斫下头来。
院中的血腥气大的惊人,张虎臣却是带着人将大门重封闭上,门头和院墙,两个角楼的大火也不去管,只要不蔓延开来就好。
人们只能留在院子里,走动时都得小心避开脚下的血迹。
“这位吴国公怎么办?”刘益手中牵着徐子诚,徐子诚面色如土,吓的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这位交给天子处置吧。”徐子先不愿背上杀亲的罪名,徐子诚为恶不深,甚至谈不上为恶,就是一个被人不停当枪使的蠢货,好歹也是自己的从堂兄弟,有这么一层血缘关系在,徐子先没必要替天子杀人,天子省心了,徐子先却是得脏了自己的手。
“押起来。”徐子先道:“明天一早送到宫里去,由天子处置。”
不管是诛杀,还是高墙圈禁,那都是天子要头疼的事情了。
张虎臣这时走过来,说道:“外间有动静了,象是金吾卫和羽林郎赶来了。”
“来的还真快。”徐子先笑道:“东角楼没火,我们上去看看。”
张虎臣点点头,带着高时来等人在门前列阵,地上扔了一地的神臂弓,田恒捡起一柄,说道:“这可真是好东西,比最强力的步弓的力道还要大一些。”
神臂弓就是手、弩,是大魏禁军最为倚重的利器。
神臂弓,步人甲,都是军国重器,而神臂弓地位还在步人甲之上,当然也是在腰张弩,蹶张弩,床弩,八牛弩之上。
因为轻便易携,普通军士都可以使用,其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有效射程二百四十步,最远能射三百步,二百步外,能射入榆木。
弓力与威力最大的英式长弓相当,甚至犹有胜出。
而一个合格的长弓手,得练到身体变形,最少数年之功才算合格。
一个神臂弓手,几个月时间就能成为神射手。
发射频率快,拉动轻松,射程远,定位准确,一个普通人也能成神射手,不得不说,这种轻便的手、弩,实在是最伟大的发明,杀人的利器。
比起秦弩来说,大魏的神臂弓技术更成熟,制造工艺也进步很多,从军事学说,甲胄,战马,兵器,训练,其实华夏的军事实力是在不断的下降,比如重骑兵的高峰在南北朝时期,铠甲的高峰在唐,兵器的高峰也在唐,骑兵战的能力,则汉唐不相上下,军事学说,则发蒙于春秋战国,至秦汉达到高峰。
当然 ,学说是学说,具体的战术在不断变化,大魏的《武经总要》其实际意义,也不在孙子的兵书之下。
只有弩、弓,是大魏超过前朝的任何时期,不管是秦弩还是汉弩,都是远远不及大魏的神臂弓。
至于步人甲,其实就是唐甲的变种,相比唐甲的丰富多彩,种类繁多,而且大批量的制造,大魏就远远不及了。
神臂弓的射法,在武经总要里是规定百二十步来训练,理论上是可以射到三百步,二百四十步可以有相当高的命中率,但训练时,就是以百二十步为标准。
武经总要里规定:神臂弓垛远百二十步,给箭十支,取五中为合格,军中少得该赏。
百二十步,十箭中五为合格,事实上很多禁军将士都能十中七八,神射手的标准就是一百二十步全中,不中者就不要谈神射这两个字。
就算以步弓,神射手也是百步全中,甚至飞骑之上颠簸上下,也能在百步内、射中飘动的柳枝,那才称的上神射二字。
不管是西羌,东胡,北虏,俱是有骑射之能,北虏的怯薛,西羌的远拦子,马鹞子,东胡的铁甲马,拐子马,这些重骑精锐,俱是能马上左右驰射的神射手,但在神臂弓前,他们的驰射都占不到大便宜。
大魏缺乏骑兵,几乎是以纯粹的步兵对抗百万异族的骑兵,靠的就是张虎臣手里的这柄神臂弓。
“好东西……”张虎臣抚着榆木所制的弩身,由衷的道:“这真是我大魏的军国利器,若是我们团练武卒有百柄神臂弓,上一次怕是要少死一半的人。”
那些乌合之众组成的群盗,哪能经得起百柄神臂弓的速射?
“东西再好,要看用的人怎样。”刘益还是柱着障刀站在一旁,一脸无所谓的说道:“换了福州城里的禁军,拿着神臂弓来打江滩一战,我看未必比我们强。再者说了,人家知道我们有神臂弓,战法打算就会换一种,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张虎臣气的笑出声来,说道:“刘六指,你的意思是有好东西也不用?”
“用当然要用。”刘益理直气壮的道:“钱多物好,打仗能压着人打,人家血流成河,咱们不死人,这才是最合算的买卖。”
“这话还说的差不多。”
“你别惦记这些东西,”刘益随口道:“若是将财力用在神臂弓,铠甲上,你的骑兵都想扩大,还有没有可能?”
这一下张虎臣被彻底说服了,将手中神臂弓急速交给身边的武卒,不想再多碰一下。
崇德十四年这一年,可想而知徐子先会大有收获,未来在财力上,可能南安团练会更加充裕。一旦钱财够使,则张虎臣很想把一都的骑兵,扩充为两个都,乃至三个都。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知道福州府城里,也不过就只有五个都的骑兵,还没有独立成营,只是分散为各都来使用。
象北方这里,不仅有成营的骑兵,整个军或整个厢都的骑兵建制都有,张虎臣现在还不敢想到这种地步,但最少他是希望自己将来能指挥最少一个营的骑兵。
五百铁骑纵横福建,也差不多够了。
要是真的把财力用在甲胄和神臂弓上,如禁军一般,张虎臣的骑兵梦可就破灭了。
说话间徐子先和方少群,陈佐才,陈道坚等人都是上了东角楼。
角楼底下还有一些残火,被武卒扑灭了,徐子先也不以为意,攀梯上楼,十几米的高楼,瞬息间也就爬了上来。
其余几个也是壮年和青年人,陈佐才和陈道坚也日常参加武卒的晨间训练,身体素质相当出色。
方少群虽然年不至三十,但在大参府邸起居都是纯粹的读书人作派,等他上角楼望台时,已经最为落后,而且气喘吁吁。
“真是郎卫来了。”徐子先向方少群点头一笑,笑容真挚温和,无形之中,给人一种亲和信任之感。
对方少群来说,眼前这位比自己还小好多岁的南安侯,短短时间的感觉就是相处起来,比刘知远要容易的多。
“白虎旗。”方少群眼眸一缩,指着郎卫之前的一面硕大的旗帜,说道:“如朕亲临,还好他们来迟了两刻功夫。”
徐子先也是看着那面旗帜,看起来有些旧的旧物,旗标被一个矮壮郎卫高高挚着,夜风之中,一面白色的旗帜在空中烈烈飘扬,一只白虎张大嘴巴,半伏着身,似乎是要从草泽之间跳起来吞噬掉敌人……这面旗帜,真是闻名很久,见了面,似乎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