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叫喊声传扬着,在灯火交炽,人流稠密的福州街头,远远的传递了开来,如在平静的水面上投石,波浪荡漾,原本的平静被彻底打碎了。
人们拥挤到街道上,酒楼的窗子纷纷打开,沿街的贵人府邸原本大门紧闭,此时也是被打了开来,百姓们从低窄的屋中涌出,贵人们站在自家府邸前的台阶上,由近及远,象是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泊,飞起的浪花扑打在了整个福州城中,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露出从城门处进入往安抚使司的街道,这是后世三街七坊所在的地方,也是现在州城中官衙和权贵府邸最为聚集的地区。
浪潮从百姓居处,到酒楼,商行,店铺,整个府城都几乎在瞬间被点燃了,到处是提灯看热闹的人群,到处是欢呼声和笑闹的声响。
人们已经压抑了太久,从海盗入境后的戒严,四周流民涌入,人心不安,然后物价腾贵,哪怕是处于坚城之中,也知道海盗不太可能来攻城,但漳州之变就在十来年前,流民的悲惨情形还历历在目,人们怎么能毫不畏惧?
南安侯府剿灭了这股巨盗,现在又是南安侯府击败了更强大的海盗,解除了悬在人们心头的隐忧,这好比是打开了一道阀门,兴奋和欢愉的洪水瞬间宣泄了出来。
而且消息在福州府城已经传扬了两天,人们处在犹疑和不确定之中,甚至爆发了多场斗殴,因为相信和不相信的人都异常坚决,有人坚信南安侯可以办到,有人则认为绝不可能,几场街头斗殴就是这种情绪的宣泄,人们愿意相信,但又不敢相信,这种情形反而使众人更加的暴燥了。
现在消息被确认了,人们可以毫无保留的欢愉,释放出此前的恐惧,这种欢腾愉快的情绪几乎把府城点燃了。杨世伟,郑里奇并没有派出城守营或衙前差役和捕盗营的厢军出来弹压地面,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有人们在欢呼,到处都有人呼朋唤友,男子们相约要去饮酒,妇人们在一起议论南安侯的年龄,还有与昌文侯府的亲事,南安侯年轻,英伟,又是这么的杰出,很多年轻的妇人和未出嫁的姑娘们几乎两眼放光,谈论起时,恨不得自己就是即将出嫁的陈文珺,在这一时刻,昌文侯府的陈家小姐,成了福州年轻妇人们最羡慕的人了。
卢文洛一直向前行,成千上万的人流跟着他,簇拥着他,识字的人大声朗读起露布上的文字,这才知道战事的艰辛困苦,还有胜负一瞬间的险恶。
“原来海盗真的有三万余人,且都是吕宋巨盗。”
“这一仗也是好险!”
“对别人险,对南安侯算得什么。”
“这话也是了,从闽江江滩一战,到讨平陈于泰,南安侯早就斩首好几千级,武功赫赫。宗室中的人才,要我说就是南安侯为第一,官家小气,到现在也不肯给他赐国公,更不要说赐给亲王爵位。”
“官家没儿子……”
话题到这里就算打住了,大魏的政治气氛向来宽松,人们可以褒贬官家,京师的百姓丢了猪都敢去敲登闻鼓,仁宗皇帝也没有生气,叫人从内库赔了猪给那汉子,同时下令京师严察盗案,这事就算完了。
但近十来年的气氛较为紧张,当今官家较为刻忌寡恩,对大臣都不怎么宽仁,更不必提细民百姓。
赋税一加再加,凡有异议者,朝官一律贬斥外地,外官一律免职,还查禁了若干家敢胡说八道的报纸。
士民百姓,犯禁被拿捕的也不在少数,人们已经学会了谨慎行事,小心祸从口出。
“斩首两万三千级……”有人面露震怖之色,说道:“南安侯还真的是天杀星下凡啊。”
“啧啧,这首级听说堆起来了,南安侯也是真的心狠。”
“狠?”有人反驳道:“这帮畜生,杀老人孩子,抢掠海盗时一个人也不放过,全部杀光,我福建人出海遇难的不在少数。最凶狠的海盗就是颜奇,刘旦,他二人的部下,不要说杀两万多人,就是全部杀光,我也只说一句痛快。若是给我一把刀,我也能站在那里斩落群盗首级,绝不会皱一下眉!”
这样的论调最有市场,北方人和西南,西北的人不知道海盗之害,东南的人却是知道,这些家伙几乎都是毫无人性,在海上和陆上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得到宽恕的理由。
杀掉这些海盗,只会令福建路的人感觉无比痛快,绝不会有人感觉残忍,或是觉得徐子先是一个嗜杀的人。
欢乐的浪潮涌向府城中心,也就是安抚使司衙门,宗室街,以及诸多勋贵官绅们的住所。
昌文侯府的大门也打开了,灯火通明,很多人涌向昌文侯府,向着昌文侯陈笃敬问好,众人都有很多赞颂之词,原本是应该向南安侯徐子先当面来说,但徐子先远在东藩,众人只好向昌文侯陈笃敬拜揖致意,陈笃敬则是高兴的满脸放光……午前会议时,他和老九就认为消息属实,但家族中人还是有一些犹疑,处于谨慎的态度之下,陈笃敬派了儿子去东藩打探虚实,族中颇有一些族人担心,若海盗尚在,陈正志好歹是昌文侯府的嫡长子,下一代的昌文侯,若是失陷于群盗之中,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而刚到了晚间,算来陈正志还在海边,恐怕还没有登船,消息已经传来,不管怎样,战事大捷的消息被确定了,南安侯府一阵斩两万多级,铸成京观,这是本朝近几十年来的军功第一,又夜袭海盗舰船,烧毁数十艘,俘虏数十艘,海盗船只逃窜,福建外海,包括广州外海都已经全部转危为安。
这是相当令人鼓舞和高兴的好消息,陈笃敬以徐子先岳父的关系已经极为开心,而要是以东南官绅世家的族长,朝廷侯爵,重臣的身份,则更加感觉庆幸。
也幸亏是齐王等人惠眼识珠,在诸多青年宗室中发觉了徐子先,并且信之,用之,拔擢任用,最终这颗明珠大放光明,眼下的这一时刻,不仅仅是属于徐子先一个人的光荣,也是南安侯府,昌文侯府,福州魏家,徐家,诸多支持徐子先崛起的各大家族,都是与有荣焉,感觉无比的庆幸,光彩。
陈文珺的身份不便出大门,但她在内宅就能听到外面如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不时有人高声赞颂南安侯府,丫鬟们不断的穿梭内外宅,带来最新的消息。
到子夜前,露布在整个府城展示了一圈,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露出报捷,最终露布被安抚使司的官吏抄录一份,最终加盖安抚使司大印,张贴在福州府城的各门。
然后是府衙派出几百吏员,到处敲锣打鼓,宣布府城结束戒严,杨世伟简直就是迫不及待,一确定消息就宣布戒严结束,同时衙差们宣告,府城连宵禁都解除了,今晚的福州府城金吾不禁,人们可以尽情狂欢。
近来海盗犯境,福建路全境戒严,各城都有宵禁,当取消宵禁的消息传开后,全城的气氛被点燃到了顶点,到处都是提灯游街的百姓,摊贩们趁机出来摆摊赚钱,小吃摊子的生意最好,很多小食挑子卖空了一次又一次,不得不一次欢的往返家中和街道,补充食材后再出来贩卖。
人们高歌,欢笑,饮酒为乐,到处都是喧闹声,整个城市都沸腾了。
卢文洛已经出城,高挑露布,行夜路往建州去,他是故意先去建州,南安镇外一战,南安侯府算是和建州撕破脸皮,但露布报捷,事关朝廷脸面,王越就是咬碎了牙齿,也得大开府门迎接露布使者,否则不光是对南安侯府不敬,也是对福建路的军民百姓不敬,对朝廷的律法不敬,想到王越的难堪之处,卢文洛兴致大发,简直一刻都不想停,他的马是在福州城外十里的驿亭刚换过,马力还好,可以借着月色赶路,不需担心什么。
至于宵小强盗,建州不太平,估计群盗看到卢文洛这样的长毛巨汉,挟弓带箭,也只能望风而避,根本不会有人打他的主意吧。
……
“大公子请。”
“刘将军请!”
刘广泗穿着红色圆领短袍,腰间没有系表明身份的素金带,只用一根布条杀着腰,脚上是一双穿的半旧的破军靴,头发乱糟糟的,只用一根木簪子穿在发髻中间,固定头发不散乱就罢了。
其腰间系着一柄仪刀,也是半新不旧,悬在腰间胡乱晃当着。
刘广泗就是喜欢这样,这个禁军老都统喜欢摆出一副老丘八的造型,借此在军中邀买人心,但谁都明白,这一套只能唬唬那些入伍不久的新兵,禁军将士在营中久了,就知道刘广泗既不精于练兵,也不擅长征战,三十年的行伍生涯,无非就是使他的嘴巴更大,叫喊的声音更响亮一些罢了。
另外克扣粮饷,中饱私囊,在家乡置宅买田,这些事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位都统制向来感觉良好,其实在其叛乱之时,若齐王有意杀他,率部至捧日军第一军时,不会有多少禁军将士替这个主将拼命。
徐子威也是感觉良好的一位,月白武袍,腰系障刀,下唇留着精致的小胡子,看起来矫健干练,但这位赵王府的大公子,曾经的期门令从未见他刻苦习武,也不见他与将士谈心,和宿将们讨论行军征战,后勤粮饷,扎营立寨等诸多军务,入得营来,晃荡一圈之后,也就是和刘广泗喝酒罢了。
这两人倒是彼此相投,在营中摆酒后,彼此吹捧,席间气氛热烈,喝的甚是热闹。
徐子威也是对刘广泗高抬一格,军都统制并非管军,称不得将军,不过刘广泗这种老行伍,勋,阶都到将军一级,以虚衔而称,刘广泗当然极为高兴。
“城中谣言越来越过分了。”刘广泗抚了抚灰白色的络腮胡须,眼中有冷厉的光芒,他对徐子威道:“说什么府军六千破海盗三万,又有新传言,说什么小船火攻破海盗三百条战舰,简直荒唐。火攻要这么容易,上一回群盗至漳州时,南洋水师怎么不火攻?现在水师,武官还是那群武官,多了一些南安侯府的人进去,掺沙子控制营伍,老夫行伍三十多年,什么不曾见过,这般掺人进去,只会使士气下跌,还能上涨不成?荒唐流言,偏偏信的人还很多,简直叫人无可奈何!”
徐子威冷冷一笑,说道:“这事情,事后必定要追查。”
刘广泗精神一振,说道:“大公子也不信吗?”
“我当然不信。”
“赵王殿下不曾表态,营中士气为之一沮。”刘广泗道:“若大公子肯在营中振臂高呼,提振士气,将来也易于控制将士。”
赵王父子的想法早就是昭然若揭,就是要控制厢军之余,再把福建路的禁军给控制在手中。
刘广泗既然贪财投效,背弃旧主,当然要投其所好,助赵王一臂之力。
而刘广泗有更深一层的想法,赵王不可能亲自来营中任职,徐子威曾任期门令,也算是有行伍经历,将来可能奏请任禁军的都统制,资历身份都够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识趣,再过几年刘广泗也要告退了,不如叫徐子威先来任自己的副手,既能讨好赵王父子,又能防着被自己的副手们突然拱下台,可谓一举两得。
“再过一两天,在下必至营中。”
徐子威可是没有其父王最基本的一点政治敏感,他坚信关于东藩战事的结果是完全的谣言,同时也对刘广泗的用意心知肚明,若能执掌禁军一军,当然是一件美事,也是有益于他巩固自己赵王世子的地位,当下自是一拍即合。
“徐子先我知道,傲气十足,我亦承认他有勇力胆气。”徐子威喝了一杯酒,愤愤的道:“不过说到底,他是幸进宵小之辈,冒起越快,倒下去便是越快。我要看,他这一次派人放出谣言,到时候被人戳破,南安侯府和徐子先的形象俱是会一落千丈,到时候,他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广泗闻言大悦,鼓掌道:“世子所言极是,有人不信,我就说,我行伍多年,见的怪事多了。打了败仗,怕人知道虚实,假称打赢的例子,我怕我两个巴掌都不够数。南安侯府未必是被海盗给灭了,但多半还是输了,苦苦支撑,也是想用大胜的假消息,叫咱们敢出去和海盗打。这一点计较,只要真有眼力的,谁能看不出来?”
“我那堂弟,从小就狡诈,这事未必是做不出来。”
“可叹城中贵人们,还真以为南安侯府能打赢。”刘广泗愤愤然的道:“咱们禁军都不敢吹这种牛皮,他几千人破几万海盗,还斩了两万多颗首级?这不是开玩笑,那咱们这一伙人算什么,我刘某人,只能算虚屁一个了。”
刘广泗的嫉妒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四周旁观的禁军诸将,俱是相当明显的看的出来,众人都不以为然,传言中细节丰富,而且海盗确实踪迹不见,东藩那边有明显的变化。但刘广泗就是不肯承认,实在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至于徐子威,他倒是真心诚意,因为众将都看的出来,这位赵王府的世子,颇多历练,号称勇武知兵,其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罢了。
“这件事就是杨大府,郑提刑他们弄出来的。”徐子威冷冷的道:“消息一确定,我要请萧巡按使弹劾这两人,大敌当前,坐视谣言惑乱军心民气,自乱阵脚,就算不能将这二人免职,也要请两府好好申斥了们一番才是。”
事涉民政大员,刘广泗倒是不好直言赞同,但举起杯子,邀徐子威道:“世子杀伐果决,令末将佩服,请饮此杯。”
两人将杯子举起,凑到唇边将饮之时,突然听到海啸般的欢呼声。
徐子威和刘广泗都是一阵茫然,刘广泗放下杯子,说道:“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有个帐中都头赶紧跑出去,片刻过后,这个都头光着头跑了回来,显然是帽子都跑掉了,其气喘吁吁的道:“都统制,大公子,南安侯府的露布告捷专使进城来了,百姓在为此欢呼。”
“啥?”刘广泗瞪眼道:“真有露布使进城来了?”
“是,露布上盖着南安侯府的大印。”都头一脸兴奋的道:“阵斩两万三千余级,已经在东藩岛上筑成京观,以壮大魏军威。另外,夜袭敌舰,烧毁击沉六十余艘,俘虏四十余艘,海盗主力被灭,舰船被毁近半,剩余舰船,已经在被火攻夜袭当晚就扬帆远去,现在已经走了两天,南安侯府确定海盗退走之后,这才派露布使告捷,此役是我大魏近三十年来对海盗的第一大胜,甚至百年之来,未有对海盗的如此武功……”
刘广泗看着眼前唾沫横飞,已经顾不得上下礼节,兴奋到癫狂的部下,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再看徐子威,其手中酒杯不知何时摔落在桌上,溅了这个贵公子胸口一片酒渍。
“世道变了,世道变了……”刘广泗半响过后才茫然道:“今日大魏,已经不是我辈老武人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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