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末,在平城京出现了一位不得了年轻圣贤。在朝堂之上以惊人的学识震惊士族,甚至被风评为类似东方古国中文圣孔子、史圣司马迁那样的人物。
但此人最后却拒绝了陛下的授衔,不愿居于庙堂之上,只求找一座寺子屋教书育人。
正俟平城京新立金钟寺刚刚竣工,天皇陛下便亲自为其设立寺子屋,聘其任教于内。
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奈何这位年轻圣贤偏偏不循常理,为其寺子屋做出了严格的界定。
作为平城京中第一个需要通过入学考试才能进习的寺子屋,而入学条件由其本人亲自把关,即使皇亲国戚也不会有所通融,一时甚有奈良第一学府的势头。
大概也正因为这位名为上白泽慧音的老师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反而让金钟寺寺子屋的寺子名额炙手可热起来。这位老师本身是有能力的人,再加上贵族们相互间的攀比心态,从冬日起就有不少士族大名,让自家长子嫡系在家苦修研读,以备这次的入学考试。
大考当日,不少长者亲自送自家孩子前来寺子屋,颇有后世某些关系到后半生的重要考试的模样。
作为主考官和唯一监考人的慧音老师,在开考一炷香后便走出了寺子屋。这年头不比后世,孩子们多半天性淳朴,再加上她对自己的题目有足够的自信,也不担心有谁刻意夹带作弊之类,于是索性离开考场,让寺子们能够轻松地作答。
寺子屋外,见到了一个熟面孔,皱了皱眉,随即换上微笑,走上前去。
“蓬莱山大人,还真是翘首以盼呢。”慧音笑着看向眼前的中年男子。
这位男子,正是稍微易了容,使面相显得有些老成的莫茗。
莫茗心里苦,但是莫茗不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上有蓄钱叙位令的政策,想要捐个官衔并不需要走太多的流程。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名字,莫茗的片假名为なめ,而单看なめ一词,读作“namei”,这里的人只会将这看做一个名字,入得朝堂需要登记造册,因此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姓氏。
这种尴尬事也没办法,向来从善如流的莫茗也就入乡随俗,考虑到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便随意地为自己起了一个“蓬莱山”的姓氏,意喻他来自一片遥远且虚无缥缈的土地。
当然,这种姓氏的寄思怎样都好,他所捐从七位上品的“雅乐小允”同样也算是没什么实权的文官虚职,也不必提。主要在于,为自家亲戚保举读书的能力总算是有了。
但他从一开始便没有考虑过送那几个孩子来这座寺子屋念书,原因很简单……那些村里的孩子们只学了一些片假名的皮毛,根本不可能通过这种需要在卷面上作答的入学考试。
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位老师竟然在开考之前亲自拜访了莫茗的府邸,并亲自向他发出请托——若家中有需要念书的子侄,请务必送往金钟寺寺子屋进习。
莫茗不清楚这位名为慧音的老师是不是挨家挨户这样拜访的,但既然亲自登门发出请柬,当然愿意让那些孩子们前去一试。
一个万一,那几个村中孩子被选作寺子招收,多半便会因这老师的金字招牌从此被视作人才加以重视,便也算是圆了伐竹老头赞岐造麻吕临死前对他的请托了。
他连夜赶回村子让几个孩子收拾行装前来平城京,这几日一直在他府上复习诗书,奈何这些孩子们初时并未对他所教授的字词上太多心,此时赶鸭子上架一般,个个头大无比。
即使莫茗与辉夜一起教授字词,但由几个孩子们写来依旧歪歪扭扭,难以辨清。这种复习的程度被送来考试,除非这慧音老师只是走个过场,若她稍微认真一下淘汰一批孩子,那自家这几位肯定是跑不了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在寺子屋外面的莫茗心里是十分憔悴的。
此时见到走来的慧音老师,莫茗只得苦笑叹息:
“翘首以盼又有何用,自家孩子不争气啊……”
“妾身听闻大人府上有一名为赫映姬的孩子,聪明伶俐,不知为何此番没有送她来呢?”
“你说辉夜?”莫茗皱了皱眉,“我可管不了她……”
说起辉夜,莫茗是一个头两个大。
初时这孩子整日足不出户,莫茗偶尔会劝说两句,让她多走一走,运动一下身体。
之后的某日,辉夜便自午饭后独自出城散心,一路上皆因其美貌而被惊为天人,但无论是同来踏青的中年士族显贵抑或轻浮佻薄的青年才俊,她一概不予搭理。
一群人跟在其身后,目送她返回莫茗的宅邸。
从此,莫茗终于算是领略了这个时代的人有多无聊……那些在文学作品中夸张手法描述的事情,在这里真实出现了。那日以后府邸中每日都有访客,最后莫茗唯有称病才得以清闲一时。
当然,打死他也不会承认是自己小看了辉夜的美貌所能带来的作用。这话说出来肯定又要被自家女孩冷嘲热讽一番了。
前些时日,吏部的斋部秋田前来莫茗府上为他授官衔并进行记录,碰见了初时便见过面却未知其名的美丽少女——在亭中闲适读书的辉夜。
不得不说,男人的爱美之心是一种很奇妙的心态。
年近六旬的老头斋部秋田震惊于辉夜的容貌,却又因“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而觉得伤感。但是,想将美好事物据为己有的心态是伴随着人的一生的,不会因年龄而退化。即使做不到,或许便会退而求其次——若能够和美好的事物产生一些联系也好。
斋部秋田问莫茗那亭中女孩的名字,回答为“辉夜”。
大儒的眼里自然瞧不起莫茗这样买官的小吏,此时自然也包括了他所起的名字,斟酌了一番,便说道:“那便唤作赫映姬,也算是与你所取的辉夜一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这样自说自话地给辉夜起了个名字,让莫茗实在是目瞪口呆。
毕竟官大好几级,莫茗不置可否地随便打个哈哈糊弄了过去,但谁知这老家伙出了门便四处宣扬当初那位城外踏青的女子名为赫映姬。一传十十传百,赫映姬的名字顷刻间变得满城皆知了。
一番闹剧下来,莫茗被搞得头大如斗,再也不敢提让辉夜多出门散心的事情了。不如说……如果辉夜主动提起要出门,说不通他还会出言阻拦。
此时赫映姬的名字出于慧音老师之口,又让莫茗产生了一些疑惑。
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疑惑加深了。
“若蓬莱山大人愿意让府上的赫映姬在妾身之寺子屋读书,这边也能答应你让此番考试的这几位阁下的亲戚,保证让他们入读。”
这样就完全变成交易了,瞬间让这位被传言说的好像圣贤般的人物在莫茗眼里形象坍塌。
辉夜是被莫茗视作家人的,而让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却不过是一个答应的托付而已,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去牺牲辉夜的利益达到目的。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问题在于……
“就算你这么说,辉夜不想做的事我是强迫不来的,”莫茗皱眉,“话说回来,为何慧音老师这么想让她来你这读书?你们先前并不认识吧?”
上白泽慧音闻言,严肃道:“身为长者务必要有长者的威严,如你这般宠溺那孩子,只会让她的天赋才华湮没,最后变为庸碌之人!”
“虽然我也觉得这孩子的确很有才华,但慧音老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又如何断定她会因宠溺变得庸碌?”
并没有因为这位老师秉持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念而觉得奇怪,毕竟这位老师本人也是女子,何况数年前的皇极天皇同样身为女子,或许因此才让重男轻女的理念在当今朝堂之上也不甚严重了。
慧音老师闻言愣了愣,微微一躬道:“抱歉,是妾身言重了。但妾身这边确有方法知道……不,妾身可以断定,赫映姬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即使一介女流,妾身也有信心让她成为国之栋梁。”
“啧,国之栋梁啊……”莫茗咂舌。
对于眼前这位“雅乐小允”的蓬莱山大人其实是买来的官爵一事,慧音是心中清楚的。她并不介意对方出身如何,但眼看这位大人显然教养不足,对她所说的话也不怎么上心的样子,让白泽有点着急。
慧音低声道:“若赫映姬愿意来此就读,妾身可送她一样传世名宝。”
“啥东西?”莫茗眼睛一亮。
“不可说,只能说与赫映姬一人知晓。”
莫茗挠头:“你越这么神神秘秘我越不可能让辉夜来这里,你这样明显是有所图啊……”
“妾身所图,唯国泰民安而已。”
“这么重的担子,我家辉夜可挑不起。”
“挑不挑得起,是她说了算,而非你说了算,”眼前这蓬莱山大人明显是要坐地起价的样子,简直一副市侩嘴脸,慧音不禁有些恼火,直言道,“说吧,你待如何才愿让赫映姬来此读书?”
“嗯……十万贯如何?”眼看着这位老师即将爆发的怒火,莫茗赶紧停止玩笑,“辉夜的事,我不愿强迫于她,你求才若渴至此,不如去亲自说服她?”
“那便如此说定了,妾身明日便去府上拜访。”
“呃……”完全没想到这位老师说风就是雨,莫茗有些惊讶,但也没法了,只得道,“那先前说好的,如果辉夜入学,另外几位孩子?”
“同样视为寺子,教习无差。”慧音冷然道。
“嗯……那……先就这样吧。”好像完全被鄙视了,莫茗有点尴尬。
想了想,毕竟事关辉夜,便不打算等几个孩子考完了,扭头便往家中走去。
……
……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脸。
易容一事已经是持续很久的习惯了,先前是因为怕被那位大妖怪连累而刻意将面容打理的苍老一些,以便于一旦事发逃脱升天,后来又有了赫映姬一事,莫茗作为辉夜的父亲,自然不能总是一副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不然说是兄妹或许有人信,要说父女只会引人生疑。
对此辉夜是十分不以为然的,兄妹也好父女也好都不是问题,唯有因外界干预而使自身改变的事,让她觉得不满。
但这毕竟是莫茗的选择,她也没法多说,这家伙做事虽瞻前顾后,但细想之下竟然毫无破绽,这么一想,的确算是个可靠之人。
眼见莫茗独自一人前来书房,便疑惑道:“那几个孩子们呢?”
“还在考试,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才结束的样子。”
“你便独自回来了,就这么放心么?”
“怎么可能放心啊,那几个家伙几斤几两我们都清楚,”莫茗叹息,“但不放心的事到处都有啊。”
“还发生了什么事?”
“哎,那个寺子屋的慧音老师,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
“私?慧音……是个女子吧?”
“诶,是的没错,她逮着你可一顿夸,我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何故?”
“我哪知道……说的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奇才,非要招收你去寺子屋念书。”
“虽然对私而言这似乎并不算夸奖,但……私也不明就里。”
“说是什么为了天下,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但我觉得她没安好心。”
“哦?”辉夜看着莫茗的表情,不禁失笑,“为何?”
“她说……只要你肯去寺子屋,愿意给你一样宝物作为交换……我从来不信这些,定有蹊跷。”
“还真是武断呢。”
“并不完全是吧,你看她所说……只求国泰民安……自迁都平城京以来风调雨顺的,怎么想都觉得她所图有鬼……”
“抱恙失踪的大海人皇子,看似风平浪静,被屠戮的叛臣苏我氏一族,已是历史的尘埃了,但……”辉夜微微一笑,将放在桌边的一摞竹简展开,“有心之人自当发现,这京城之内有暗流涌动。”
莫茗知道,辉夜桌上放着的并不是什么机密要案,而是天子所颁布的政令、士族大名们的时文时事,这些东西市面上都能买到,而要从这之中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的确是需要不俗的政治智慧和天分才行。
这才是莫茗所担心的。
看着坐在那里的莫茗苦苦思索,辉夜不禁起身走到他面前,抚平他皱起的眉头,温声说道:
“世人各有各的活法,帝王之术、官场之道,你既不懂,也不必为此挂心,无论那慧音老师是否有所图谋,难道私还会着了道不成?”
莫茗叹息。
他没法告诉辉夜,自己的担心与辉夜所想的截然相反。
并不是害怕慧音有所图,而是怕她无所图。
莫茗看着眼前的辉夜姣好的面容,沉吟良久,终于问道:“如果……那慧音老师真的是一片拳拳之心,希望你能从师于她,将来奉献一生、兼济天下,你会怎样?”
辉夜眨了眨眼睛。
有关于此的讨论在两人之间曾有过一次,此刻她似乎有点明白了莫茗的焦虑。
“若私答应和她去寺子屋学习,你会舍不得私吗?”辉夜笑的揶揄。
“不是这个问题……”莫茗摇头,“我看你时常看这些政令时文,似乎对天下大事颇有兴趣的样子,但这些东西,作为旁观者和真正参与进去是截然不同的。不论你出于何种目的去做,或是出于兴趣,或是想建功立业,或是想兼济天下,或者……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政治从来都是一滩浑水,你要搅动它,就不得不染脏自己。”
“不对哦,就是这个问题呢,忽略重点是你而不是私哦,”辉夜依旧笑着,“你会不会舍不得私,这答案很重要。”
莫茗想了想,点头。
“各方面意义上都会,首先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唯一视作亲人的存在要离开,即使不是无法见面的,但也会不舍。”
“其次,我对这个朝堂并没什么归属感,我感谢它让我活着,但我不会为之奉献什么,同样,如果我的亲人这么做了,我也会觉得不值。”
“最主要的,虽然有点不愿承认,但辉夜有时真的如天人一般,甚至给我一种无法接近的感觉。这样如明珠一般的孩子却要因朝堂之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蒙尘,让我觉得非常难受。”
辉夜沉默了一下。
“哦,原来私还给了你这样的感觉呢。”
“所以你的答案呢?”
“本来私是一点兴趣都欠奉的,但听了你的话,私忽然觉得,让你担心一番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什……”
“开个玩笑啦,”辉夜笑着伸出双手,将手指戳上莫茗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私不会离开的,私这么美貌,若前去寺子屋,那里还不变成闹市一般了?”
莫茗挠头:“因为这种东西自负,迟早是要吃苦头的。”
“那吃苦头的是你还是私?”
“好吧是我,算我低估了这些咸鱼们的色心吧。”因此而来的一大摊事情真够他喝一壶的,提起来就觉得头痛。
“咸鱼,噗……哈哈,真是形象的比喻呢,”辉夜掩口笑出声来,“说起来,明明你一点经验也没有,却总是说起来头头是道地。政事什么的,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啦。”
“一个两个地,都把我当成乡巴佬,觉得我没见识,”莫茗无奈叹息,“告诉你,其实我上辈子是一国元首。”
辉夜笑得没力气了。
这个笑话看起来挺有效果,莫茗十分满意。
……
……
第二日的破晓时分,平城京大街上唯见稀稀落落三两行人。
上白泽慧音头戴斗笠,穿着庶民衣裳出现在街上。她身后缚着一个长方状的布包袱,缓缓地在街中穿行,后停在某处院落之外。
解下身后包裹,打开剑匣。
一阵光芒冲天而起,随即立刻湮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慧音忍住激动,面无表情地合起了剑匣,重新用布包裹起来。
随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惊吓过度的慧音“呀”地一声,转身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风见幽香,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她身旁。
“是你?”
“是我。”
“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
“临走前道个别,”大妖怪闻言好笑,“说起来,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
“我是为了这户人家而来。”慧音答道。
风见幽香顺着目光看向这座庭院。
“之前多亏了幽香你向我问询这户人家中那女孩的身世,如今一切已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幽香歪了歪脑袋:“什么意思?那个来自月亮上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慧音点了点头。
“还记得我为何要来此地吗?”
“不就是你白泽的使命什么的……”
“正是,”上白泽慧音点头,将目光眺向这庭院的上空,“身为月族皇室之尊,又有草薙剑冲天剑芒为证……”
“我所寻觅者……为万世开太平之人,似乎已在眼前了。”
“哈……这么一说,好像变得有趣起来了”风见幽香眯眼笑着,“……我忽然觉得,留下来看看好戏,也是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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