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莫茗夙夜难安,因为可靠的情报太少了。
每夜都无法安然入眠,如果轻信和盲从耽误了时间,致使小灵梦身死,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事。
必须要尽可能快的得到尽可能多的有用信息,一切建立在假设之上的推论都是不足以支撑事实的。
目前为止,已数次见识过这位神明使用「力量」,但自己毕竟是从幻想乡前来的,口中不说,他却知道那些作为换做很厉害的阴阳师或者妖怪也能做到。
所以,眼前的一切并不能说服莫茗这位带着薄纱帷帽以遮挡住美丽容颜的女子就是真正的神明。
在进入幻想乡之前莫茗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虽然在后来发生了很多令他三观倾覆的事,但理性让他无法在朝夕之功便接受,而在幻想乡的一年多时间里并没有与神明接触过,所谓的神明是否真是全知全能的一种存在、这个疑问至今无解。
在略微谦卑的姿态掩饰下,莫茗从未轻信过这个自称为“神明月夜见”的女子所说的话。
虽然她不想表现出来,莫茗仍能发现这个女神对于人间界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甚至对于他制定的‘走荒无人烟的小路以抄近路到达目的地、减少与人类的接触与冲突的概率、以提升效率’的这种做法表达了不满,她似乎更希望能够行走在市井之间,以更方便地观察人生百态。
好奇是很正常的心态,在多数时候是被人类标上褒义标签的,但这并不是一个神明所应有的态度,好奇概因无知,无知的神明?这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无知是原罪,这项特质在庶民身上只会耽误自身,但在拥有一念以定人类生死能力的神明身上时,会发生什么不好说,只会令人不安。
不安定的神明大人,这并不是她的唯一破绽。
即使二人多数时间在野外度过,却也不可避免的与人类村落甚至城市接触。神明说自己的能力在绝大多数时间无法使用,让莫茗在规划任何对策时不要将她的力量所能提供的便利性考虑进去,于是打听消息、置办物资消耗品之类的事情终究无法避免。
气质之说并非玄学,相较于换下了武士装、随便穿着一身行动便利的浴衣、多数时间没什么存在感的莫茗,一身巫女装的月夜见站在那里,即使没有任何动作,用薄纱帷帽遮住面容,也会不由自主的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在村庄的时候,碰到过几个小孩子,缠着月夜见陪她们玩,虽然神明大人不至于和小孩子一起胡闹,但却在言语和行为间表现出了一定的温柔和耐心。
在路过近畿边境的一个小村庄时,碰见了有小规模组织的流寇袭击了村庄,强盗们将村子里的男人小孩杀死,女人则全部绑走,一把火烧掉了村子。第一时间发现情况不对的莫茗立刻拉上月夜见隐匿在草丛里,并在当晚悄悄移动到山中一个山洼处摸黑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在他探明了流寇已走后才领着月夜见出来。
因为并不知道流寇的行动轨迹,莫茗提议绕路,站在一边的月夜见看着被烧成一片废墟的村庄,能够感觉到她的愤怒。这不是被耽误了行程而产生的不满,很明显是对于那些强盗行径的不齿。
对亲近她的小孩子表现出温和,对杀人放火的强盗表现出愤怒,对觊觎美色而搭讪的人类表现出厌恶,这些情绪看起来无比正常并趋于正面,但出现在一个神明的身上,引起莫茗深思。
在莫茗看来具备怎样的素质才有资格成为神明?即使不具备那一套“天地不仁、圣人不仁”的思想,最基本也应该具有绝对的理性才对,可是现在所见到的……如果说月夜见不是神明,而是一个在深山中修行了几千年的妖怪,那么一切才更能解释得通。
可是,经过心理侧写,莫茗认为这位女神的确地拥有着自己的骄傲,她不会有理由对自己进行撒谎并将其贯彻,否则将出现矛盾点。
虽然看似无心无表情,但其实是如人类般情绪化的神明大人?
莫茗很不安,他也有足够的理由不安,在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结论前,无时无刻都要对身旁这位女神进行心理侧写,以达到能够明晰其性格的目的。
这自然非无用功,‘揣摩上意’从古至今都是一门很有必要的学问。
至于所谓的心理侧写,是犯罪心理学和行为学中的一门重要课题,莫茗在很小的时候就曾系统地接受过这方面训练。个中高手,甚至只需要与一个陌生人接触十几分钟,就能够全方位地得出对此人的性格侧写……这些信息是十分有用的,可以判断一个人在不同情况下对事情产生的反应,并以此达到预判、布局等多种功效。
当然,所谓的侧写,倚仗的当然不仅仅是一手微表情玄学,这位神明平素基本没有表情和多余的动作,但即使如此,也有着侧写的方法。换句话说,只要这个女神在莫茗的旁边站着,即使什么也不做,他也能够得据此得出有用的信息。
莫茗曾有数次从不同的角度试探性地问过神明、高天原的相关信息,却一次也没被解答过疑问。月夜见告诉他事属禁忌,不能与人类多说,莫茗不得不换一些说法。
莫茗问:“我听说过付丧神的传说,如果器物长久放置不理,有可能变成付丧神,而民间传说又有另一种情况,即使是毫无人性的顽石物件,若长久受到民众们的朝拜,也会变得拥有人性甚至神性,我对这种所谓的信仰之说不太了解,想请教、这种情况是否真实存在?”
月夜见答:“有这种事情。”
莫茗点头,也就是说由信仰而生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这种力量甚至可以凭空作用于幻想之上。
莫茗问:“如果有两批人都对一块巨石进行供奉,一批人白天朝拜,并将其当做太阳的化身,一批人夜晚朝拜,将其当做月亮的化身,长此以往,石头汲取两批人的信仰而产生灵性和神性,将会是怎样的情况?它是付丧神?是太阳神?还是月神?”
月夜见摇头:“都不是。诸如太阳神与月神,此类神明并非是自人类信仰而生的。而据信仰而生的神明,本身却与信仰无关,这种神明具有怎样的性格、原因很复杂,它们具有灵智之后,有的会接受自己的身份并修行为真正的神明,也有的会拒绝这些供奉并为祸人间,据你说的情况,以此而生的神明或许会将自身当做太阳神与月神的共同体……虽然那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莫茗点头,新的信息get,也即说月夜见此人据她所说,很可能是自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诞生的神明,若将所谓的八百万神明分门别类,则应属于“创世神”类的最上级。理性推测这种神明拥有十分久远的记忆和年龄,不可能会如同眼前这女子一般表现出求知欲等人类的感情。
当理性推测与实际结论不相符时,只有一个可能性,由因及果时太过理所当然,忽视了漏洞和信息量不足等原因牵强附会了。
莫茗很头痛,如同建立在相对静止下的经典物理学不再适用于微观领域一样,建立在常识之上的演绎法当常识不再适用时便只能作废,面对眼前这个如同冰山一样的女神莫茗很难在对话中取得主动权,言语间所能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
莫茗又问:“连我所在的那个世界,都听到过‘三贵子’的神话,那么,作为神明的你,是否听说过赫利俄斯或阿波罗、或菲碧、塞勒涅、阿尔忒弥斯抑或赫卡忒?你是否听说过羲和?太阴星君?嫦娥?”
莫茗观察月夜见一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
是惊讶而非疑惑,说明她本身对这些名词有所了解,而对于突然说出这些词语的自己未作准备。
数月以来,在为数不算频繁的几次交流下,莫茗已知这位自高天原而来的天神对许多人间界的常识并不完全了解,即使在本国都是如此,那么她听说过远在大洋彼端的那些神话传说的可能性则更小……换言之,她是通过别的渠道得知其存在,那么……
似乎知道莫茗在想什么,月夜见微微一笑:“不要多想,此世之月神,唯私而已。”
此世?这又是一个重要的信息,但也只是印证了他本来即知的某个信息——许多世界、许多神明。
为什么说本来就知道?月夜见并未和他提起过太多,但也不是完全缄口不言。两人的第一站即要从隋去往天竺,“佛前石钵”是什么物件,莫茗并不清楚,但显然之所以那么珍贵,并不是因为“石钵”本身。
看着莫茗思考,月夜见一笑问道:
“神明行走于世间,保护着人间免于灾难,莫茗,你觉得每个世界都有神吗?”
莫茗回答:“我所在的世界就没有。”
月夜见又说:“神明如父母,人类如儿孙。神明只会在人类长大之前弗照他们。”
莫茗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当人类的文明成长到足以脱离神明的庇佑,能够独自应对天灾人祸后,便会离开那个世界?”
月夜见说:“并不完全,神明的离开一方面因为长大了的人类文明不再需要守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神明也无法再守护已经长大的人类。”
莫茗想了想,道:“换句话说,比如我所在的世界,随着文明的进步不再有大量的人类笃信神明的存在,因此你们能做到的事情也变少了?”
“这么理解未尝不可。”
“但我依然有疑问,神明若并非仅为精神意义上的存在,那么,假如曾出现在过我原本的世界,神仙鬼怪、存在过必然会留下痕迹,可我却从未……”
莫茗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幻想乡这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存在——幻想乡原本所在的世界也将其遗忘了。
“境界的能力、也是神明的力量吗?”莫茗问。
“境界?”
“比如,存在与不存在的境界,将其界限模糊并重写规则之类的做法。”
月夜见点头:“毫无疑问,这便是神明的力量。”
莫茗深思。
“我大概明白了一些了。”
……
……
在与这位自称神明的月夜见大人同行四个月零七天之后,两人从东山道经畿内至南海道,横穿讃岐而至土佐,本应是遣隋使渡海口之一的此地,却因为信息的迟滞而发生了变化。
初时在畿内时便打听了“哪里的船艺好、可供出海?”便有回答说“土佐有不怕死的汉子,传说曾经扬帆出海找到了一片十分广阔的大陆,甚至在整个日本国造成了轰动”这种传闻,未曾想当二人一路跋涉而至时,竟已物是人非。
圣德太子的遣隋使团已不再,问今是何世,方知为天智天皇3年,距离5个月前两人从东山道出发时,已过去近百年的时间。
这里虽然依然保留着土佐的称呼,却被更多的人称呼为“高知”。
怎么可能……一路行来,二人并非自始至终在荒郊野外跋涉,也会时而途经村庄、城池,究竟是何时、怎样才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啊!
莫茗无法接受……但在遍访土佐四处调查后,莫茗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坐到了地上。
『只恐烂柯人到,怕光阴、不与世间同。』
看着莫茗失魂落魄的样子,站在身侧的月夜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宋词。
宋朝距今尚有几百年的光阴,而她所用的是纯正的汉语,那普通话……本应是数千年后才出现在大洋彼岸的语言。
莫茗抬头,目光无神地注视着身侧的月夜见,有气无力地开口道:
“我相信你是神明了。”
“那便好了。”
“但是……你知道吗,我离开幻想乡的时候,博丽的巫女、灵梦她……已经没有很多时间了,我已经没有很多时间了!”最后一句莫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根据八云紫所言,所能争取到的时间甚至不足十年了,而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浪费掉了这须臾即逝的百年时间……
神明的声音依旧温和:“所以,私会帮你达成心愿。”
“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了,滚蛋吧,神明月夜见。”
片刻的安静。
“可是,私需要你的帮助。”
莫茗没有回答,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莫茗睁开一只眼睛,余光瞥了眼旁边的神明大人。
月夜见不知何时摘下了帷帽站在那里,面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表情。
事情当然不仅止于此,因为这里是土佐城中,而不是荒郊野外。
原本就引人注目的神明大人摘下了薄纱帷帽,聚集在四周的人瞬间多了起来。远处有人小声议论,稍近一点的反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无论男女老少,都被女子的美貌吸引而驻足。
莫茗坐在地上,良久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眼前这场景看在路人眼里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推测,一个倾国倾城地女子耐心地站在一边等待着,而旁边的男子则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一副置气的模样……而事实是,自己的确是在置气。
所以说为什么要摘帽子?人都聚集过来看自己出糗,故意找茬?
面对莫茗的疑问,神明则同样用疑问作答:
“私也完全不理解,以你的理智不应该做出现在的行为,因为毫无意义。”
莫茗不吭声。
月夜见继续说道:
“私希望得到你不遗余力的帮助,却苦于无法取得你的信任,私不得已出此下策。
继续沉默。
“既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也杜绝了你朝三暮四的想法,你既已无退路,即使内心不忿,也必会倾力相助于私。”
这便是莫茗自身的失误。在他观察着一语不发的神明大人的时候,神明也在观察着他。
莫茗的性格十分狡猾,所谓狡兔三窟,在信息不明确的情况下,他不可能选择一棵树上吊死,除非已别无他选……将时间推进一百年,便足以抹杀他所有储备计划,使他在飞鸟的圣德太子时期耗时两年建立起的知识储备、人脉储备悉数作古,以达成让他一心一意服侍自己的目的。
“私明白这种行为会惹怒你,但也同样明白,你即使愤怒依然会选择帮助私,所以,对于你现在这种类似发泄情绪的不理智行为表示不解。”
……
……
无论是坐在地上置气,还是对神明出言不逊,当然都是有目的的。
说白了是为了试探,这轮交手不得不说是自己输了,输的毫无悬念,因为对方动用了不可预估的“神明的力量”,沧海桑田之后,断绝了他的顾盼。
只是,神明的底线自己始终无法触及,但若不能掌握一些性格方面的细节,在接下来的相处中将会无比被动。
事实证明,他从各方面的意义上都小看了神明,从月夜见偶尔情绪化的作为上推断出神明的性格温和且三观正直,却忽视了其内地里极深的城府,他以为神明对她本人的容貌只觉妨碍并无实感,却不想神明此时竟很好的将其利用起来,当前的环境迫使莫茗就范。
随着围观人数的急剧增加,莫茗知道这里没法待了,继续停留下去很可能会有官员的出现,莫茗背后箱笼里的文牒是奈良时期的身份证明,如今若被盘问起来,总不能说自己是一百年前的人吧……到时候肯定有口难辩,徒增事端。
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有点尴尬地把箱笼重新背好。
此番算是完完全全地被摆了一道,就连最后的试探也未得出有用的讯息,总归算是自己轻敌大意所酿之恶果,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莫茗清了清嗓子,整理好略皱的浴衣,一把搭上了月夜见的肩膀,把脸凑近一边微笑道:“今后还请多指教呐,神明大……嗝噗。”
肉眼难见的速度、一记重拳命中腹部,莫茗重新蹲回了地上,身体痛的蜷缩了起来。
事实证明神明大人并不是没有脾气的,莫茗蹲在地上,总结现今与神明有关的情报。聪慧且善于思考、智商极高、少言、心有城府、洁癖、优雅、注重礼仪、自恃身份、厌恶轻佻、兼具理性与感性且不偏向于其中一方、具有相当程度可称之为神力的能力、尚不知其使用能力的限制、要收集五种传说中的宝物而在人间界徘徊、且对于完成此项目标的态度并不积极、对人类行为学感兴趣、不排除向往人类生活的感性倾向、对人类对神明的看法不以为然、遵守着神明的规则不直接向自己透露神明的情报、本身对规则并不看重,会在不越界的前提下在交谈中吐露一些有用讯息、与弟弟须佐之男关系一般、与姐姐天照关系很不好、认为神明之间对亲族关系本身就很淡漠并对此不感兴趣、对人类之间的爱恨情仇抱持兴趣、更喜欢以第三方姿态观察、虽行走世间却不打算涉世太深、需要一个干练的下属、通过自己所表现出的能力加深了抱持的期望、口中对自己各方面十分不满、实则对自己对神明所表现出的态度十分满意、具备一定侧写的能力并对自己进行过不止一次的心理评估。
莫茗一边整理着为数不多的信息并感慨着此番的失策,一边被月夜见像拖着条死狗一样拖着离开了高知城。
……
……
傍晚时分,高知附近的山林中。
莫茗从城中回来,手里提着城中买来的两尾海鱼,斜靠在石头上的月夜见睁眼看了眼他,继续闭目养神。
莫茗说道:“现在的大洋彼岸已经不是隋朝而是唐朝,出海口变了,出海的路线也变了,从北九州的筑紫沿九州岛西海岸南下,经奄美岛、琉球,越东海直达长江口岸,好消息是这条路线比百年前飞鸟时期从高知出发的水路安全了很多,坏消息是我们要继续从这里出发跋涉到北九州,路途水途加起来大约又要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
“你下午只回去城中几个时辰,就打听到这么多消息?”
要知道如今的高知已经不是百年前的土佐了,而莫茗则完全是一介生人的面孔身处在完全陌生的地域。
“既然你选择雇用我作为协助,就应该相信我的专业性。”
一边说着,一边把鱼放到一块大石头上,开始挑拣干树枝。秋时尚早,山中并没有太多的干柴可供挑拣,加上这里距城池很近,肯定有伐柴者往来此处,莫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找齐了能做一餐熟食的量。
堆积起来,用碎石围起来。
莫茗席地而坐,将柴禾搭好,看向月夜见。
“那边那个谁,借个火?”
月夜见不为所动。
“怎么?想赖皮?”
似乎是被莫茗这种不雅的说法触怒,月夜见睁开眼睛看向这边,淡淡道:“入乡随俗不好吗?可以省很多事。”
“我吃不惯生的。”
“你可以慢慢习惯,或者自己学习使用火石。”
“我们说好了不借用你神明的力量,但唯一的例外就是偶尔让我能在风餐露宿的时候吃顿热的。”
“偶尔。”看来神明也会斤斤计较。
莫茗抗议:“上次是六天前。”
“预计的行程将以年计。”大概是说六天已经很频繁。
“我不明白你纠结此处的意义何在,据我所知即使阴阳术里也有驱使火焰的法术,生个火来说没影响吧?”
月夜见沉默了一下,说道:
“可是,你今天骂了私。”
果然,在这里等着呢……
莫茗语重心长道:
“你应该知道灵梦的事对于我的意义,我现今存在于此皆源于她,但你用神明的力量摆了我一道,我甚至不知道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灵梦现在是否还活着,我心理很难过但是不能说出来,现在我没得退路,不得不给你打几十年的白工,来赚取你仅仅在口头上对我的允诺,难道我连抱怨两句的资格都没有?”
月夜见想了想,说道:“可是你骂了私。”
果然即使是神明也是女人,记仇这一点不会改变。
莫茗叹息:“不要那么情绪化了,身为神明难道就不能对人类宽容一点吗?”
“可是……”
“对不起,我道歉,原谅我吧!借个火。”棒读。
……
……
日暮降临,林中缓缓地燃起火光。
莫茗将两根洗净的细枝串起一尾鱼在火上灼烤着,一边说道:“先前,你用了阴阳师的法术与神明沟通。”
指的自然是天丛云事件。
“阴阳师的法术好学吗?你说了神明的力量有限制,像是生火这种程度的话,刚才我看见你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之前并没有过这个动作,你是在用阴阳术吧?”
月夜见也不知是否听到,不作搭理,莫茗继续说着。
“如今的遣唐使者团比先前遣隋的规模大了不止一倍,使者每批有两百余人,除去由奈良官家钦定的留学生、留学僧、还学僧、请益生外,还有数余种职业,其中译语、神主、阴阳师、画师、史生、射手、船师等等,皆是有资历者,好处是他们未必尽皆相互认识,我们既要混迹其中,必须要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根据我的考量,译语、神主、阴阳师这三者是稍许宽松的身份,我熟知汉语,简单的翻译是没问题的,但我对日本贵族的口语不甚了然,有可能会出现纰漏,不过对你来说可能是最优的选择。”
不料月夜见却不接受:“私不喜多言,何况翻译他人的话语,不允。”
莫茗无奈:“这有啥好担心的,我们下了船肯定一拍两散,又不是真让你跑唐朝去当翻译,只要在出海期间掩饰好身份就行了。”
“不过嘛……当然也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阴阳师。阴阳法术属于硬实力,以你神明的资历,随便教我两手通灵之术什么的,到哪怕不被奉为上宾,至于「莫茗」这个名字并不符合本地风格,可以考虑用化名。晴明,一代大阴阳师,你看如何?”
“私不会教你阴阳术的。”本身就不安分的人,学了法术还不翻了天去?
“啧,”如意算盘打了水漂,莫茗咂舌,“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没有。”
“这是赖皮啊,卑职按照您的要求,尽心尽力搜集情报,做出最优规划,然后被身为神明的你以一些很任性的微小原因所否定,不觉得很不合理吗?”
“莫茗。”
“嗯?”
“不许用那种词语形容私。”
好像是有这回事,之前说她赖皮的时候也对此作出了反应。
果然看上去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态心中还是对于她本人的事情有所介怀的,早先推测的洁癖应该属实。
“我不知道你今天在城里把帽子摘下来是出于什么考虑,我姑且信你没有在众人面前出风头被当做焦点的那种肤浅爱好,也就是说你纯粹是为了让我被舆论声讨……这种毫无意义的做法?”
月夜见不说话。
“你大概不知道,下午我在去高知城的寺中打听消息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了对你的寻人悬赏,四处都有人谈论着城里出现了一个天仙美人,长官高知守通令全城寻找你,着巫女服、顶薄纱帷帽,气质出尘的女子,看见要立刻上报,知道这意味着啥么?”
月夜见还是不说话。
莫茗叹息:“早在我们刚认识那会我就去村里打听过你的名字,大家都知道天神月读尊的存在。那也就是说,现在惹上麻烦的两种情况都和你有关。其一是你的美貌被人惦记,不管是打算娶回去当老婆还是上供给达官显贵,总归肯定会置我们于危墙之下、其二是你天神月夜见尊的身份,如果暴露其影响很难估量,据说两个阴阳师如果相见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会驱使阴阳术,但我现在还不清楚那些真正厉害的阴阳师如果看见你的样子、究竟是会把你当成同道、妖怪还是神仙,如果被除妖师盯上将会是更麻烦的事情。”
莫茗将架在火上烤到八成熟的一条鱼取了下来。这年头没有好用的调味料令人遗憾,但野外能吃口热乎的本来就已经足够奢侈了。
莫茗看了眼一边的月夜见尊,打算毫无诚意的客套一句。
“月酱要不要来点烤鱼……嗝噗。”
月夜见本人身形未动,却见莫茗如遭雷击般再次蜷起身子,但即使如此也使尽了浑身力气捏住了木条没让烤鱼落在地上。
月夜见道:“你的确能帮到私,但并非不可代替,这取决于私的忍耐极限。希望你能进退有据,如若此般再三逾越,私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
天啊,被神明威胁了该找谁说理,在线等,急。
答案是没法说理。
老实讲莫茗完全可以用姓氏月夜来称呼她,这样当然很合理且不会触怒神明。但「月夜」这一姓氏并不常见,如果被那些通晓天文理法的阴阳师看到谁知道会不会据此推测出什么,在莫茗看来,仅以「月」来称呼并没有那么逾距吧?
莫茗稍微缓过劲来,看着月夜见说道:“能不能不打我肚子?”
月夜见似乎深情的目光投向莫茗的面庞。
莫茗想了想,说道:“那还是打肚子吧。”开玩笑,打脸的话性质就不一样了。
“私不吃人间界的食物。”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暴力,神明返回刚才的话题。
“不是很懂你们神仙。”
“被欲望支配的愚蠢人类又有什么值得自豪的?”
“哎……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莫茗席地而坐,细细撕了一条鱼肉咀嚼着,拿起水囊喝了口冷水,满足地叹息一声……不愧是海鱼,就是比河鱼要鲜美一些。
“说真的,又说你的名字属于忌讳让我别乱提,又不让我用其他的称呼喊你,我总不能一直说‘那谁’、‘戴帽子那个’之类的称呼喊你吧。”
“你可以不喊。”
“这是不可能的,一路上必定会用到名字,仅以遣唐使者的出航来说,肯定要把远行人员的名单登记造册,我觉得那时候写上月夜见的名字并不是好的选择。”
看见月夜见沉默,莫茗说道:“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
“你可以称呼私为赫映。”月夜见立刻开口,显然是不信任莫茗的取名能力。
赫映这个称呼莫茗是听说过的,那些自恃文化人的上流人士,有时会把这种比喻用来称呼绝色的女子。
但是这个词其实并不多见,而以读音而言,也可以有各种写法。
赫映?神久夜?或者……
莫茗随手将边上的木条在地上比划着,写下了两个汉字「辉夜」。
“算不上是恭维,我觉得这个词能更好的形容你的容貌。”
“辉夜……吗?”不知何时出现在莫茗身旁的月夜见看着地上的字迹,沉吟了一会。
莫茗吃饱喝足,眼看火苗还能燃一会,开始打哈哈。
“我说辉夜啊……”
月夜见不予理会。
“辉夜?”
“怎么了?”
“哦,是想问下,所谓三贵子的话,应该在神明里也是贵族吧?你是公主吗?”
“公主?”月夜见摇头,对此提问无法理解。她的身份,与其说公主,不如说是女王。
“啧。”莫茗咂舌。
月夜见好奇:“为什么是公主?”
“嘛,我们那里的小孩子,家长从小给他们讲童话故事,对于公主的憧憬,说出来大概你也无法理解。”
“看不出,你也是读童话故事长大的?”以莫茗的性格,月夜见更相信他读的是黑暗童话。
“我倒不一样,没有家长给我说这些,虽然是我给别人读,”莫茗打了个哈欠,“不过嘛,公主就是公主,高贵优雅的身份,听起来又年轻漂亮,对我这种处男来说,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大。”
“无聊的凡人理论。”
“是吧,我也觉得。”
余火渐渐熄灭,莫茗又打了个哈欠。
“那么……”
莫茗正打算歇了,却看见月夜见走到他放在一旁的箱笼边,从中取出了他一直以来用的薄被,铺在了大岩石上。
转过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莫茗,叮嘱道:“把天丛云剑取出来,带在身上。”
“你不是不睡觉的吗?”
没有回答。
箱笼中只有一套被褥,是为莫茗准备的。在此之前的数月跋涉中,月夜见只需要找个石头靠着,或仅仅站在那里,莫茗一觉醒来她也睁开眼睛。
给莫茗的感觉仿佛是,一夜的时间对月夜见来说就如同眨眼的须臾一样过去了。神明不会困乏,不食人间烟火,今天这种情况是第一次。
藉着月色余光,看到神明合衣侧卧在石上,绯袴的束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因为并非站立,陷下的巫女服隐约将神明的身姿展现出来。
看起来像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很难想象能打出刚才腹部受到的重击力量。
夜幕已深,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莫茗抱着天丛云剑发呆。
想了想,摸黑到箱笼边,取出自己平时用的毯子,给神明盖到身上。
靠着石头坐下,莫茗打了个喷嚏,不禁忧心忡忡。
根据眼前的情况推断,得到了有用的讯息——神明的力量是有穷尽的,并且她使用后会付出代价,虽然具体的部分还不好推测,但显然是因为两人在荒郊野外赶路时,暗自将我二人的时间与世间的时间流逝动了手脚。
先前她也用过一些很奇妙的法术,现在想来,那多半都是阴阳术的范畴了,唯有今天这手,才是神明的力量。而她也因此付出了代价,现在正躺在石头上。
找到神明的弱点本来是好事,但此刻莫茗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被算计之下,他之前所作的其他计划都没用了,立场发生了改变。
怎么办呢,莫茗在黑暗中看向了箱笼的位置,想起来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东西——空间魔法?现在他也没时间静下心来研读这些啊。
一片漆黑中,莫茗抱着一把刀蜷缩成一团,仔细思考着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想着最合理的解决办法。
一夜过去。
第二天莫茗得了重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