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看着他的脸色渐缓,点了点头道:“看来公子已是明白过来。”
苏晓尘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受教于慕云佑十余年,对慕云氏的仰慕之情是发自内心,骤然惊觉当年毒金之战中慕云氏的阴毒之策,心中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从小就遵循佑伯伯教导的那样,浩然正气行走世间,哪怕是兵不厌诈,也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界线。倘若碧海有难来求,救助弱者无论用了什么计策,都是匡扶正义,情有可原。但若是无中生有,驱虎吞狼,尤其是拿着两国百姓的性命做诱饵,诱使君主作出不明之决,那便大大地违背了他的本心。
“温老丈,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这些苍梧国派来潜伏在沙柯耶大都的人那么多年都未能踏入中城一步,为何你们会如此放心地带我来这最为隐秘的帕尔汗宫,你们就不怕我知晓了什么秘密吗?”
苏晓尘恢复了冷静,直直地看着温和,又加了一句:“还是说,你们已经不打算再放我出去,所以无所谓我是否知晓了?”
温和还是摇了摇头。
“公子,对于你,我们没有秘密需要保守。老朽方才说了,公子想问什么,老朽定不敢欺瞒。方才毒金之战的事,公子迄今为止只是知晓一半,而非整个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旧事重提。其实老朽本来是想说一说这毒金之战后所发生的事,倘若公子没有什么兴趣,那老朽也就不妨碍公子歇息了。毕竟在大漠中走了那么多日,公子确实需要休养,有什么话来日方长,改日再说也是一样。”
说完,躬了一礼,作势要走。
苏晓尘被他这样一说,怎会不想知道之后的事,果然忍不住唤道:“温老丈坦诚相待,是我出言唐突了,还望海涵。我只知道毒金之战后苏利国主病故,之后王位空悬,由大巫神与三族首领定下了三王一占制遵循到现在,其他的所知不详。如若……如若温老丈肯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温和闻言转身回来复又坐下,端起茶壶替苏晓尘和自己各斟了一杯,依然慈眉善目地笑道:“老朽知道,公子受教于慕云氏,感恩于心,所以对方才老朽所说的话多有不快。但请公子细想一下,老朽只是阐述了当年之事,毕竟没有对慕云老太师们说过半句不敬之言,对么?何况我伊穆兰对慕云佑太师是很感激的。”
“感激我恩师?这是为何?”苏晓尘奇道。
温和神秘地笑了笑。
“公子的疑问很多,咱们不妨一件一件来,老朽还是接着毒金之战的事说起吧。”
“好。”
“毒金之战兵败后,家兄温兰带着剩余的两万兵马赶到,他发现毒金中有锡,知道容易炼化,便将金子堆于一处,覆以松枝油膏用大火焚烧,最后带着无毒的金子和锡锭回了沙柯耶大都,这些公子也知道吧?”
苏晓尘点了点头。
“本来粮草确实不够,因兵力骤损了一半,且刚入霖州境便大败而归并未走远,所需供养减了许多,又逢伊穆兰国境远处的几个小部族趁着夏末带了些接济过来,总算暂时是渡过了难关。但不幸的是,苏利国主和其他兵士一样,染上了毒疾。”
温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兄长擅长炼金,也会用矿物炼制些解毒的丹药。他当时赶到军中时,随身带了两剂回天丸。”
“回天丸?”
“这是我温氏祖传的秘药,由数十种稀有矿石烧炼淬取而成,药性极猛,有回天之力,但矿石入药,自带的毒性难消,所以这副秘药向来是按药性将每一剂药分为两半,一红一白。红白两半的药性相辅,又互相克制彼此的毒性,同时服下才能保性命。当时我兄长见国主性命危在旦夕,便取了一剂回天丸让他服下。”
“想不到伊穆兰还能以矿入药……既然此药有效,何不将两剂都服了?”
温和摆摆手解释道:“此药乃虎狼之剂,寻常人服下一剂已是难以承受,国主身强力壮才可服用,绝不可服两剂。”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国主服下回天丸,姑且是保住了性命,但身子极是虚弱,回国后卧床不起,无力处理政务。他担心自己将来万一有所不测,国中不可无主,便立了长子为小鄂浑,委托我兄长与三族首领共同辅佐摄政。这便是公子说的,三王一占了。”
“小鄂浑?”苏晓尘大吃一惊。
温和见他的神情,解释道:“就是少国主的意思,等同于南边的储君或者监国。”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苏利国主有后人?”
温和笑了:“有,当然有。苏利国主的长子察克多时年十八岁,正是少年英姿,与公子现在一般的年纪。”
“可我从未听说过苏利国主有后人,不是因为这样才王位空悬吗?”
温和不理会苏晓尘的疑问,继续说道:“苏利国主彼时已身体孱弱,但他深知少国主察克多太年轻,所以叮嘱我兄长务必用心辅政。我兄长殚精竭虑,一面派人搜罗各种名贵的药材,力保国主性命。又与三部族的首领商议,定下了并济之策。”
“何为并济之策?”
“刚柔并济,双管齐下。我兄长自觉毒金之战后伊穆兰元气大伤,急需休养,但国中物资匮乏,当务之急是重开商路。然而碧海国此时已如惊弓之鸟,想要恢复商路几乎不可能。于是,鹰族与血族轮流派小部分人马来霖州滋事挑衅,然后刃族假意从中斡旋,替霖州知府息事宁人。反复几次之后,刃族便获取了霖州知府的信任。”
苏晓尘不由暗叹,这大巫神温兰真是好心思。
“那时碧海国国库空虚,黄金匮乏,价高不下。我伊穆兰手中又有大批的黄金在手,便通过刃族与霖州知府暗中交换物资粮食,解了我国中的困境。碧海乃是商盟之国,自古官商相同都是互通干系。刃族与霖州知府走得近了,便通过这知府与一些小商盟有了来往。”
“这毒金之战才过去多久,碧海人便好了伤疤忘了痛么?”苏晓尘不解。
“碧海人的商贾习性极重,有利可图的事向来趋之若鹜。何况霖州是边境贫苦之地,做知府的本来没什么油水,我刃族愿意在霖州重开黑市,他只需睁眼闭眼就能获利不少,所以在这件事并没有太费力。小商盟获了利,大商盟闻风便凑了过来。本来就是互通了十余年的商路,能赚多少钱大家心里都很是有数,不过是因为毒金之战才断了财路。如今重开了这个缺口,碧海人怎会拒绝呢?”温和言语中似是有些讥讽之意。
“于是刃族便与大商盟也有了联系?”
温和又摇了摇头,不过苏晓尘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看来自己又没猜对。
“大商盟仗着手里的物资远多过小商盟,想要鸠占鹊巢。他们悄悄混入了黑市,把小商盟都赶跑,打算自己独吞一笔。我兄长得知后让刃族暂时撤出霖州,这次却让血族带着骑兵上前,将黑市冲了个七零八落。”
苏晓尘呆了一呆,顿时领悟了过来。
并济之策,真是高明之极。
“大商盟猝不及防被掠走了所有的物资,懊丧不已,但苦于是黑市,又不能明言,真是吃了哑巴亏。等他们走后,金刃王立刻派人来见那知府,说此事都是因为大商盟不讲道义,偷偷抢了小商盟的财路。我伊穆兰人最重情重义,故而血族此次南下刃族也没有劝阻。如今既然大商盟已退去,重开黑市也无不可。”
“这些也都是你们提前备下的说辞吧?”苏晓尘已是摸到了这伊穆兰人的门路。
这次温和没有摇头,笑道:“碧海人就是碧海人,有利字在前,不会不动心。小商盟听说了此事,更是喜出望外,竭尽全力地将物资从各地运往霖州。那一次,我刃族确实用黄金换回了不少好东西,再加上先前掠夺了大商盟的物资,这才有了余力开始修建这沙柯耶的下城,慢慢造起了帕尔汗王宫。二十多年前,咱们这王宫可没有如今这样气派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又过了半年,大商盟实在眼红黑市的利润,心痒难耐。其中有个叫碧波商盟的,其盟主是碧海国丞相陆行远的四子陆文骧,他想尽办法通过霖州知府递了信来,说只要刃族肯从中斡旋,保证血族不来侵扰,愿意通过其父在朝中的势力将暗地里的黑市变为明面儿上的商馆,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
苏晓尘微微一笑:“大巫神等这句话也等了好久了吧?”
“不错,我兄长便是等着这个时机,他让金刃王回复陆文骧,想要刃族办成此事,不仅要允许通商,还要允许将商馆开到太液国都去。”
苏晓尘拍掌大笑起来:“你们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分明是想潜入太液国都。不过即便这样,若真是能让血族鹰族就此罢手,碧海保不住也会动心。”
“正是!碧海国与苍梧国不同,不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打出来的王位,而是兵不血刃以利合益堆出来的。这样的国家,脑子里想的只是一味的和谈、根本没有什么血性可言。只要我伊穆兰肯住手,对碧海国的那些女帝们来说是再求之不得的事。所以陆行远以刃族肯从中斡旋为名奏报给明皇之后没多久,这事儿就成了。”
苏晓尘叹了一口气。
碧海人的商贾习性造就了碧海国,却也成了这个国家的致命弱点,大巫神温兰实在打到了七寸的要害上。
“当然,起初莫大虬带着人进驻太液时,碧海人确实警觉,时刻用金羽营提防着监视着。不过我们刃族的人做生意很是有一套,也根本不输于碧海人,莫大虬办事又稳妥,所以没过多久情形便好转了许多。”
“于是你们伊穆兰人因为在太液国都站稳了脚跟,便在这二十多年里与碧海国相安无事了?”
温兰再次摇了摇头,无比哀伤地说道:
“相安无事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时……苏利国主病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