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时,青槐山庄虽然尚未着火,但山风卷着浓烟已将整座山庄熏得热气逼人。叶知秋站在山庄的中庭,只怔怔地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樟仁宫。
遥想不过半个月前,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掌中的棋子,任凭自己暗中拨弄。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是不该放走曹习文?还是不该留着裴然?还是不该……
叶知秋听到四下的兵士正在慌忙逃窜,而他只能听之任之,因为郑崙早已不知去向。郑崙不傻,也许在樟仁宫起火的瞬间,就已经看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他现在大约……已经逃出城外了吧?
叶知秋正出神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叶大人,叶大人!”
叶知秋透过浓烟看去,觉得来人似是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
“叶大人!可算找到您了。”
叶知秋不觉有些诧异:“荀大人?”
礼部主簿荀圭,曾随太子李重延出使碧海的那个老生。
“叶大人呐,我都听说了,说城里有叛军,把皇宫都给烧了。好多人都在往城外逃哇。”
“哦?”叶知秋微微一笑,“那荀大人为何不逃啊?”
“我……呃……我担心大人安危,所以拼死过来看看大人……”荀圭眼珠子转得很不安分,似是有话又不敢说。
“荀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荀圭眼见浓烟越来越呛人,再顾不得客套,恳求道:“我知道叶大人与龙鳞军的郑大人交好,回头叶大人逃出城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和家里的那几口人也带上……这兵荒马乱的,要是就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还没出承露门就已经被叛军给杀了啊。叶大人,您可怜可怜我这老下属吧,好歹跟了您这么多年了……”
“恕叶某无能为力。”叶知秋打断了荀圭的哀求声。
“为什么?”荀圭的脸上由惊讶变得失望,还掩了几分怒色。
“荀大人想要逃命就趁早,因为我叶某人从没想过要出城去。”
“你……”荀圭一脸的惊讶,也不知该不该信叶知秋的话。
叶知秋指了指远处的樟仁宫道:“估摸最多再一个时辰,这火就会烧到青槐山庄来,荀大人若还是在这里耽搁,怕是就走不了了。”
言语间仿佛这火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荀圭见叶知秋笑得平静又儒雅,在身周这片火光中反而显得越发诡异,不禁退了两步,转身向门口逃去。口中大叫:
“疯了,我看是都疯了!一群疯子!”
叶知秋被说得大笑起来。
含元殿前支离碎,半世癫疯半世醉。
我若是不疯,便早已死了。
他笑得喘不过气来,又呛了几口浓烟,不禁伏下身子咳嗽起来。
忽然,他觉得背上有人替他披了件衣服,转头一看,却是叶夫人。
“夜深了,披上一件吧。”
叶知秋别过脸去,复了冷傲的神色道:“你是来笑我的么?”
“笑你?我又能得到什
么?”
“那你来做什么?”
“因为除了你身边,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叶知秋转头看向妻子。
苍白而柔弱的脸庞,无助但又宁静的神情。
他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我终究没能护住你。”
“知秋,你已经护了我大半辈子,也许今日难逃一死,但我仍是要谢谢你。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却享了五十六年的太平日子,现在想起来,虽然你做的那些事我未必赞同,但你伤神忧思,我也从未为你分担过什么……”
“夫人……”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等你来看我,等着你回心转意。后来我看见远处皇宫的这场大火,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世事如浮云,过眼成烟散。我若一心待你,又何必等着你来?所以,你不来看我,我便来看你。说起来,也多亏了有这场火。它把你拥有的一切都烧光了,除了我以外。也许到了现在,你才会真正地肯陪伴在我身边,心无旁骛了。这很好……”
叶夫人的语气柔得像一泓清池,没有半点虚伪。
叶知秋惨笑道:“我此生算计无数,死不足惜。但是夫人你不应该死……”
“这世上没有死不足惜的人。你死了,一定有人会拍手叫好,也一定会有人痛不欲生。所以,又有什么该死不该死的?”
两人正依偎在庭中四目相对,全然未察觉到身边多了三个黑衣人。
“叶大人、叶夫人。”
鹫尾带着两个琉夏勇士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她全然不在意叶氏夫妇诧异的目光,略一颔首道:“奉苏学士之命,来救二位出城。”
叶知秋听了,颤声问道:“你说的苏学士……是晓尘?”
“正是。”
叶知秋又惊又喜,心想莫不是这孩子任了伊穆兰的国主,此时忽然派人来救,必然是温兰施了援手,忙又问道:“你是伊穆兰的人?”
鹫尾厌恶地皱了皱眉,道:“不是。”
叶夫人也一阵心神激荡:“这孩子……这孩子原来还惦着我们。”
鹫尾道:“大火很快就会烧过来,我这儿的两位勇士会背着你们出城去。”
叶知秋隐隐有些奇怪,问道:“晓尘他此时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口。”
“什么?”叶知秋疑惑了,此时就在城门口?
“莫不是晓尘知道城里有敌邦伏兵,攻不进来?”
鹫尾冷笑一声:“城里没有伏兵,那是苏学士设下的伏城之计。”
叶知秋一阵懵然,“伏城之计……”
“是啊,苏学士带了人马来平定帝都,哪有什么敌邦伏兵,都是他设下的计谋而已。苏学士说了,那十八国的战袍军旗上的徽纹都是小时候你教过他的。”
叶知秋听得呆若木鸡如在梦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和温兰有约定,里应外合共同举事。我和大巫神有约定啊!他是伊穆兰的国主,他为何要算计于我!”
“你不信?”鹫尾伸手从袖中一摸,纤纤细指拈出一颗雷火珠,朝远处抛去,只听雷鸣般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那一日陈麒是我骗的,郑崙是我炸的,都是奉苏学士之命。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那他为何还要你来救我?”
鹫尾柳眉一翘,登时怒了:“你以为我愿意来救你么?我不过是被苏学士郑重嘱托一定要救出叶夫人才过来的。至于你?哼……瀚江边将苏学士丢给伊穆兰人,暗地里又谋害了太子妃致使她身死寒村,还拿了曹飞虎的首级替你做了替罪羊。你这等阴毒之人,便是被火烧死一百次亦不足偿罪!若不是看在苏学士的脸面上,我早拿雷火珠把你炸成齑粉!”
叶知秋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会知晓得如此清楚,想必苏晓尘也早已知道这些。难道是因为这些事,晓尘才怀恨在心?
不……这不可能。这孩子虽然承了慕云佑的兵法,但心软得很,又从不愿使些阴招。他这般设计对付我,必然是温兰的授意!
难道……难道是温兰想要釜底抽薪?!
叶知秋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温兰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自己在帝都苦苦谋算的一切于伊穆兰人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就像眼下这般,瀚江边牵制住温帝,却暗地里派了奇兵来偷袭帝都。
温兰根本就不需要我配合他两面夹攻,他自己就做得到,他和苏晓尘才是珠联璧合……
苏晓尘,你真是长大了,成为一国国主了。
叶夫人在旁听鹫尾说得精准,桩桩件件都是丈夫做过的事,不由哭求道:“姑娘,晓尘是个心软的孩子,纵使我丈夫做错太多,晓尘总归还是会救他的对不对?我虽然不知道姑娘与方才提到的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但还望姑娘暂且压下心头之恨,让我夫妻二人再见一面晓尘……”
鹫尾忙扶起叶夫人道:“夫人不必担心,夫人的安危是苏学士交代过的,我们定会救夫人出去。而且夫人还不知道吧,叶小姐也在苏学士身边,夫人只要出了城,便可和他们团聚。至于你丈夫……”
她冷眼看向叶知秋道:“叶尚书,我只问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叶夫人大哭起来,她知晓丈夫的脾性,若鹫尾不问还好,鹫尾这样问,以丈夫心高气傲的性子,定然不会屈从。
果然叶知秋连理都不理会鹫尾,只朝叶夫人淡淡一笑道:“夫人,晓尘向来待你如母,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我夫妻别离,来世……还是不要再见了。”说罢,转过身去,哽咽得浑身作颤,却再不肯回头看妻子一眼。
鹫尾见叶夫人情绪激动,又见浓烟越来越烈,低声道:“叶夫人,得罪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朝叶夫人口鼻处捂了一会儿。叶夫人登时被迷倒了。
叶知秋如枯木般地站了好一会儿,再转身看时,火势已蔓延到庭院,已是四下无人了。
这正是:
一叶以知秋,知东知西不知北。
一叶以障目,障人障心难障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