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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两地奇缘
    走千里路,看第一步。

    ——仫佬族谚语

    麦里燕刚刚回到屋里歇歇脚,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疼痛,急忙向屋外喊道:“尔撒,你快去叫海彻阿依格(阿姨)吧。我恐怕要生了。”

    尔撒听到麦里燕的这话,心中一阵惊喜,嘴巴里答应了一声,撒脚就往海彻阿依格的家飞奔而去。

    海彻阿依格是轿子沟里最著名的接生婆,满沟里的孩子几乎都是她接生的。当她和尔撒来到的时候,麦里燕已经把孩子生在炕上的一堆干土上了。

    那时候,撒尔塔人视女子生育为污秽之事,再加上卫生条件也非常有限,开明一些的人家在土炕上倒上一筐子的白土,把孩子生在白土上。讲究一点的人家直接把孩子生在茅坑和牲口圈里。妇女产后也不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两、三天以后就要下地干活。因此,产妇患病的很多,婴儿的死亡率也很高。

    海彻阿依格接生的手法娴熟,一会儿就处理好了孩子和产妇。她掀起门帘探出头来,笑着对焦急的尔撒说道:“尔撒子,恭喜你了!麦里燕给你生了个儿子。”

    躲在正屋里的尔撒的父母听到生了个儿子,也都裂开嘴笑了,高兴地对尔撒的几个弟弟说道:“你们以后可就是爸爸(叔叔)了!”

    5天之后,尔撒请来了礼拜寺的阿洪,给孩子取了一个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在父母的疼爱下茁壮成长。他聪明好学,记忆力很强,5岁就能背诵大段的经文。

    乡亲们都夸奖道:“尔撒,这个尕娃将来要当阿洪呢。你和麦里燕就坐在家里吃油香享福吧!”

    尔撒笑着回答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乡亲们说道:“莫有麻搭(没有问题)!老人们说过的话你忘记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易卜拉欣从小就跟着父亲下地干活,翻地、播种、锄草、间苗、收割、打场全都会干,而且干得有模有样。

    回到家里,他又帮助阿娜(母亲)照看年幼的弟弟们。

    一天,易卜拉欣在礼拜寺听阿洪讲解了回教的几个派别,尤其是哲合忍耶和马明心的故事让他特别感兴趣。回家以后,他向父亲询问马明心身后的事情。

    尔撒说道:“我也是听人们传说的,不知道准确不准确。”

    接下来,尔撒开始向儿子讲述1781年哲合忍耶派苏四十三反清起义失败以后的故事。

    由于马明心是哲合忍耶派的创始人,因此成为了这次起义的首犯。虽然他已经被官府杀害了,但是,他的家属和200多的亲友全部受到了株连。马家的青壮年男子一个不漏被杀光了。

    马明心有三个儿子,除了次子早年夭折,年仅八岁的三儿子到云南充军,在一个叫做抱母井(今天云南省景谷县)的地方病逝。

    长子阿布都拉(马顺清)也发配到云南充军。他在墨江县与父亲的学生古城三爷马学成相遇。

    马学成开展营救行动,帮助他逃脱了虎口。等到他长大成人后,马学成又为他操办婚事,安置他在河西县(今天云南省通海县河西镇)的东沟落户。

    马明心的两房夫人草芽沟张氏和撒拉人韩氏、三个女儿以及一个已经成人的干女儿,和所有的妇女一样装在一辆牛拉的囚车里,踏上了前往回疆伊犁充军的艰难道路。

    12岁的长女因为水土不服患上了疾病。到达吐鲁番西边的头道河子,她因为无医无药过早地无常了。

    头道河子地处大戈壁滩的中间,没有安葬的条件,也没有挖墓的工具。娘儿几个人用手挖了一个浅坑,将她的遗体放在坑内,在上面盖了一块木板和一件白大衫,草草了事了。

    马明心的干女儿在旅途屡屡遭到解押差人的调戏。她是一个刚烈的女子,打算一死了之。她在头道河子向张夫人提出要陪大妹妹一同而去。

    张夫人说:“现在还不到地方。那个地方有一个你的大坟。”

    后来,她们走到了三台海子(赛里木湖)。

    张夫人给干女儿说:“你的地方到了!”

    干女儿从容地向张夫人和韩夫人行了大礼,转身跳入冰冷的湖水中。

    她跳水的地方在去伊犁大路边的悬崖上,对面有一座湖心山。传说悬崖前的湖水从此在冬天不再结冰了。后人为了纪念她,经常到崖前为她念经祈祷。

    马明心的遗孀和女儿们悲悲切切,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到了这一年的腊月初才到达伊犁。

    张夫人分配到一家有红顶子的旗官(满旗官员)为奴。9岁的二女儿分配到察布查尔一家锡伯官家当丫环。

    韩夫人和只有6、7岁的三女儿分配给了住在伊犁河西岸野马渡的蒙古官家为奴。

    张夫人在旗官家里当奴仆,发现旗官是一个色鬼,所以时时刻刻对他严加防范。

    旗官见张夫人有几分姿色,公开强迫她作小妾。

    适逢农历年的大年三十,旗官乘着张夫人干活之便强拉着她求欢。

    张夫人强装笑脸,向旗官说道:“老爷,等我做好饭菜,合家欢度了除夕,我就和你成婚。”

    旗官对她的话信以为真,便安下心来。

    张夫人摆满了一桌子酒菜,强颜欢笑,频频向旗官敬酒。

    旗官高兴得心花怒放,喝得烂醉如泥。

    这时,张夫人从腰里掏出早已经磨好的菜刀,把迷糊中的旗官砍死了。接着,她又将旗官的一家老少全都杀死了。

    翌日是大年初一。张夫人跑到官府门前击鼓自首,向县官叙述了杀人的经过,然后说道:“大清法律规定充军的女犯只能为奴不能作妾。我是被旗官欺侮得没有办法才杀人的。”

    县官很同情她的遭遇,却又表示杀人大案无法救助。

    张夫人说:“我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生还。如果县官大人开恩使我速死,我就感激不尽了。”

    县官满足了她的要求。

    在押赴法场的路上,张夫人突然发现了看热闹的苏阿洪,便大声地朝他喊道:“你看什么呢?难道你忘了维尕耶·屯拉海(马明心的经名)对你讲的话了吗?快给我念经吧!”

    苏阿洪是马明心的学生。他这才看清楚走向刑场的女人竟然是关川尔则孜(贵人)的夫人,赶忙跪在路边,为张夫人念起了讨白(忏悔)。

    张夫人被杀害之后,苏阿洪将她的遗体埋葬在伊犁河边。

    后来,伊犁河发生改道。张夫人的坟地被河水淹没了。

    马明心的二女儿在锡伯官员家里当使唤丫环。

    这一家人富有同情心,从来没有虐待过这个8、9岁的小丫头。当她长大成人之后,还把她当作自家的女儿嫁给了当地另一个锡伯官员的儿子为妻。

    婚后,她生了三个儿子。

    她在锡伯官家生活了几十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关川尔则孜的女儿。

    当她年老觉得自己在世的岁月不会很久了,把三个已经成人的儿子叫到床边,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要求他们按照回教的仪式埋葬自己。

    三个儿子雇了一乘轿子,按照母亲的吩咐把她抬过河去,在回回人聚居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阿洪,向他说明了原委,要求他主持母亲的后事。

    阿洪听说是关川尔则孜的女儿不由地胆怯起来,半天没有答话。

    她让儿子把阿洪请到轿子旁边,对阿洪说道:“我是真人。我是回教徒,死后不能接受烧香叩头,要按回教教的仪式办理后事。请你给我找一间房子,我住在这里养病。什么时候我无常了,你就给我送葬。—切费用由我儿子负担。”

    停了一下,她又说道:“你按照我的要求做固然好。若不愿意办,就让我们在后世见面!”

    阿洪听了这话吓得打了一个寒战,赶紧答应下来。

    不久,她无常了。

    她的儿子们赶来一大群牛羊,送给阿洪作为操办丧事的费用。

    三七、四七、百日、周年,她的儿子们都赶来牛羊送给阿洪。

    这个阿訇因此变得富有起来。

    马明心的另一个夫人撒拉奶奶和他的三女儿在野马渡的蒙古官放牛。

    母女俩相依为命,天天要到草原上放牧干活。韩夫人无暇给女儿缠脚,倒是合了女儿不愿意缠脚的心意。

    官奴的地位虽然卑贱,也没有自由,但是,在这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却能自在的呼吸,使她们从小得到了一些欢乐。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之间,她们已经在草原上度过了30个春秋。

    这时候,韩夫人已经衰老,三女儿已经由6、7岁的小姑娘成为30多岁的老姑娘。

    一天,她们照例在草原上放牧。韩夫人看到年过30的女儿悲从心中来,忽然放声痛哭。

    女儿不知母亲何故痛哭流涕,上前去安慰和询问。

    韩夫人哽咽着说道:“我本来想和你做伴,熬个出头的日子。可是,而今30年了,苦日子何时是了?如今我的年纪已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那一天会突然无常的。我有两件事放不下心。第一件是老爷(指马明心)留下的一串念珠至今还没个交待。第二件是你的婚事。你如果能到有回回人的地方去,这两件事都会有着落的。”

    韩夫人把想好的密计授给女儿,要她尽快逃走。

    第二天,女儿按照韩夫人的吩咐,赶着一头牛一直向东跑。当她跑到伊犁河畔的时候停了下来,把自己穿过的一包衣服堆放在河边上。

    她把牛赶到河里,然后拉着牛尾巴渡过了伊犁河。

    上岸以后,她继续向东边奔跑,终于跑到了有回回人居住的地方。

    韩夫人眼看着女儿渡过了伊犁河,终于了却了她一直扯心的事情。然而,女儿私自逃跑,官家一定会追查的。她想到这里,为了免受责打和侮辱,一横心便投河自尽了。

    三女儿逃到的地方是绥定县(今天霍城县)。

    一位姓杨的阿洪正在念经,突然看见看门的狗挣断勒绳索向外面扑了出去。他害怕狗跑出去咬人,急忙跟着出了门,看见气势汹汹的看门狗跑到了一个蒙古姑娘的跟前,却一下子老实了。

    杨阿洪走上前去用蒙古语问话。

    那个姑娘却说的是汉语。

    杨阿洪觉得很诧异。

    她向杨阿洪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和情况,请求老人家把她藏起来。

    杨阿洪让她先吃了点东西,然后把她带到麦草垛边,在麦草垛上挖了一个很深的洞,让她钻进去藏在里边。

    蒙古雇员很快就发现韩夫人已经自尽和她的女儿逃跑了,马上派人向东边追赶。

    追赶的人到了伊犁河畔,看见河沿上的一堆衣服,估计是姑娘跳河淹死了。

    不过,他们还是不放心,又渡过伊犁河继续寻找。

    他们走到杨阿洪家询问。

    杨阿洪说:“我没有看见过蒙古丫头。”

    寻找的人没有寻到人,只好回去了。

    事后,杨阿洪给三女儿更换了回回姑娘的服装。为了得到长久的安全,杨阿洪劝她嫁给一个姓何的回回人。

    姓何的这个人原籍宁夏,如今在绥定县的衙门当差。人称何满拉。

    于是,三女儿嫁给何满拉以后把自己的身世和念珠的事情托付给了丈夫。

    何满拉是一个虔诚的回教徒,也是哲赫忍耶的笃信者。

    他为了道祖这串念珠有个着落,借口回乡探亲向衙门请了假,带着念珠回到了宁夏。

    这时候,哲赫忍耶的教主已经换了好几代人了。

    马明心无常以后,接替的是平凉的穆先章,平凉穆无常以后接替的是船厂太爷马达天,船厂太爷无常之后接替的是他的儿子四月八太爷马以德。

    何满拉回到宁夏的时候正是四月八太爷执教。他就把念珠交给了四月八太爷。

    何满拉的宁夏之行还使新疆的哲赫忍耶同教主接上了头。此后,教主不断委派热依斯(教长)到新疆主持教务。

    易卜拉欣听完了父亲的讲述,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问道:“阿达,都是念的一本经,为什么要分那么多派别呢?”

    尔撒回答道:“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思想正确,互相不服气,所以就各成一个门宦了。”

    易卜拉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到新疆去看一看头道河子和伊犁河。”

    无巧不成书。

    在1900年易卜拉欣降生的同一天傍晚,位于东乡西北方向直线距离130公里的西宁府碾伯县的东关,巩怀周的后人巩德仁的妻子巩陈氏也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巩国原。

    巩德仁是同治年间巩智贤的小儿子。巩智贤年纪大了以后,巩德仁继承了微薄的家业,与父母一起住在东关的老宅子里,种着湟水河边的几亩薄田,农闲时间给周围人家的孩子教书识字,赚点零花钱。

    巩德仁的妻子叫巩陈氏,是碾伯城里陈铁匠的女儿。几百年来,巩家媳妇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个个生性泼辣,能干能吃苦,脾气也很大。

    巩陈氏生的第一个孩子就是男孩,不仅她自己高兴得不得了,也把平时温和内向的巩家老老少少高兴得眉开眼笑,想办法做好吃的慰劳巩陈氏。

    巩智贤的老二媳妇巩杨氏拎着一筐子白面馒头来到公婆家看望坐月子的巩陈氏。

    巩杨氏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抱着巩国原在房子里转了两圈,突然大声地说道:“哎呀,这个尕娃皮肤白嫩,长得稀罕(可爱)。美中不足的是鼻梁不高,留不住钱财。耳朵也这么软溜溜的,将来听媳妇的话,当不了家。”

    巩陈氏一向个性强悍,处处不肯比别人低半截。听了巩杨氏的话,心里自然不舒服,脸上堆上了一片黑云。她不悦地说道:“二嫂,你什么时候变成看相算命的神婆子了!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嫁给了不成器的二哥?难不成出嫁前没有给二哥算一卦!”

    巩陈氏的这一顿数落倒是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气,却把一房子的人都得罪了。

    巩智贤老两口看到自己的二儿子被小媳妇巩陈氏犯上奚落嘲笑,心里自然很不好受。

    巩杨氏看到妯娌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起了嘴仗,脸上有些挂不住,心中暗暗地责怪自己说话不把门,惹怒了一家人。

    巩老二气得脸都歪了,却不好向弟媳妇巩陈氏发作,只能用牛一样的大眼睛瞪着自己的媳妇。

    巩德仁对二嫂的信口开河很不高兴,但是,碍于父母和二哥的面子也不好翻脸,只好冲着自己的媳妇发脾气道:“一个婆娘家,废话咋这么多?”

    小媳妇巩陈氏不依不饶地嚷道:“嫌我婆烦,我现在就带上尕娃回娘家去。”

    二媳妇巩杨氏赶紧解围道:“哎呀,我还没有说完呢。这个尕娃天庭饱满,将来一定当大官呢!都怪我这张破嘴胡歪歪,让大家不高兴了。”

    巩智贤的妻子大声命令道:“都不要叽叽呱呱了。老大媳妇在厨房里把饭都做好了。你们赶快还不去端饭!”

    从此以后,巩氏家族的人说话之前都要再三斟酌,生怕说错了话,引起亲戚之间的不和睦。

    巩国原也成为了巩家上下人人都心疼的小宝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