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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暴风骤雨
    不要尝试去填满一个到处是破洞的沙袋。

    ——犹太人谚语

    1911年是中国历史上惊天动地的一年。

    革命党人高举“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大旗,推翻了大清王朝近270年的异族统治,结束了长达2000多年的封建社会。

    辛亥革命发生以后,在探索建立什么样的民族国家的斗争实践中,革命党领袖孙中山逐渐认识到简单地驱逐满洲人和排斥满洲人都不利于建设一个统一的大中国,因此很快淡化了早期汉人主宰一切的政治主张,转而倡导五族共和的民族民主思想。

    五族共和的思想源自大清末年立宪运动中的五族大同主张。当时,朝廷大臣载泽和端方等人奉慈禧和光绪皇帝的命令到西洋各国考察宪政,回来以后主张:“宪政之基在弭隐患,满汉之界宜归大同……放弃满洲根本,化除满汉畛域,诸族相忘,混成一体”。同时,恒钧、裕端等一批留日满洲学生在东京和北京分别创办了《大同报》和《北京大同日报》,专门宣传汉人与满人平等,统合满、汉、蒙、回、藏为一大国民的思想。

    孙中山在取得辛亥革命成功以后,由在野党成为执政党,民族意识也与时俱进,不再把满、蒙等民族排除在中国之外,而是上升到各民族政治上一律平等。他特意拜访了原大清王朝的摄政王载沣,对他代表朝廷和平交出政权、服从共和之举表示赞赏。

    孙中山指出,辛亥革命既“是种族革命,亦是政治革命。……种族不平等,自然政治亦不能平等,是以有革命。……异族因政治不平等,其结果惟革命;同族间政治不平等,其结果亦惟革命。革命之功用,在使不平等归于平等。”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在《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中正式提出了民族统一的观点:“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

    随后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也规定:“中华民国人民一律平等,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区别。……凡属蒙、藏、青海、回疆同胞,在昔之受压制于一部者,今皆得为国家主体,皆得为共和国之主人翁,即皆能取得国家参政权。”

    中华民国主张汉、满、蒙、回、藏五大族群和谐相处,以五色旗作为国旗,红色代表汉族,黄色代表满族,蓝色代表蒙古族,白色代表信仰回教的诸多民族,黑色代表藏族。《对外宣言》首次使用了“中华民族”的称谓,宣告满、蒙、回、藏的待遇与汉人平等,不分汉、满、蒙、回、藏,共享人类的自由。

    4月22日,《大总统袁世凯命令》中强调:“凡蒙、藏、回疆各地方同为我中华民国领土,则蒙、藏、回疆各民族即同为我中华民国国民,自不能如帝政时代再有藩属名称。”

    辛亥革命之前,老百姓的国民意识十分模糊,对外声称自己是大清的子民。辛亥革命以后,老百姓的国民意识里有了“中国人”的概念。从此,中国这个古老的名称又成为了东方这个地域辽阔、民族众多的大国中华民国的简称。

    从初期开展民主革命的初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到中华民国建立以后的“五族共和”,是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在中华民族团结和统一方面的一大进步,为日后的多民族国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大山外面的世界发生的这些重大变化对偏僻、遥远和闭塞的东乡而言,影响可谓是微乎其微。它依旧是老牛拉着破车,瘦驴驮着病夫,展现出荒凉和呆滞的乡村景象,犹如一潭沉闷平静、微波不兴的死水,更像是一个简陋、贫穷的世外桃源。

    按照撒尔塔人的宗教习俗,男孩要在年满12岁之前举行孙乃(割礼)仪式。孙乃是撒尔塔男子汉人生旅途当中一项不可或缺的重大仪式。举办孙乃仪式之后便意味着受礼的人已经步入了成人的行列,必须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也意味着很快就要具备娶亲结婚的资格了。

    这一年的夏天,尔撒为长子易卜拉欣举办了简朴而热烈的孙乃仪式,向四邻八乡宣告家中除了自己和妻子之外又有了第三个成人。

    一天的傍晚,从西方的天边飘来了一团黑漆漆的乌云。乌云像网纱一样很快地向四处弥散开来,瞬时罩住了整个东乡的天空。

    还没有等山里的撒尔塔人回过神来,天空忽然像是撕裂了一个大口子,蚕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倒了下来。十年九旱的东乡遭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雨的猛烈袭击。雨水倾盆而下,毫不留情地倒在光秃秃的山梁上,然后像一只狂驰咆哮的野兽,翻卷着黄土泥水向沟底奔涌而泄,引发了触目惊心的山洪和犹如山崩地裂的大面积滑坡。

    牛家庄在一梦之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有的人家还算幸运,只是房子里灌满了泥水。有的人家惨不忍睹,房子变成了残垣断壁。还有的人家随着泥石流整体滑落到沟底,摔成了一堆烂泥土。

    塌方下来的泥土把巴掌大小的庄稼地深深地埋没了。

    轿子沟里的撒尔塔人没有了房屋,没有了田地,也没有了衣被。他们失去了虽然简陋却又是赖以生存的家园。

    尔撒家的庄廓被暴风雨劈成了两半。一半幽怨孤独地耸立在断崖上边,另一半则被泥石流裹挟到了一里以外的山沟里。

    尔撒站在断崖上,右手抱着老三儿子,左手领着老二儿子。麦里燕的右手抱着年幼的老四儿子,左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袱。易卜拉欣的小肩膀上扛着半袋子麦子,手里还拎着一个做饭用的铁锅。

    他们对面山坡上的礼拜寺荡然无存。沟底下散落着星星和月亮形状的瓦砾和青砖告诉人们这是曾经庄严神圣的礼拜寺。

    尔撒一家六口人呆呆地站在悬崖上的泥汤里,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易卜拉欣坚毅地抬起头来,对皱着眉头的尔撒说道:“阿达(父亲),这轿子沟再也待不成了。我们干脆搬到别的地方去吧?”

    麦里燕一边用包袱给老四擦着眼泪,一边难过地说道:“除过轿子沟,我们还能去哪里啊!天底下没有我们撒尔塔活人的地方了。”

    易卜拉欣急忙说道:“上一次,马哈散爸爸不是说西乡比我们东乡好吗?”

    尔撒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说道:“对。干脆我们搬到西乡过生活去。”

    易卜拉欣提醒道:“阿达,我们要是搬走的话,不要把撒马尔罕的小石头忘掉了。”

    尔撒说道:“好。我现在就把它取下来。”

    尔撒放下怀里的孩子,进入那间只剩下半壁的房子里,从大梁上解下来一个红布小包,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他到山梁上的各家各户察看受灾的情况,挨家挨户地给乡亲们做思想工作,动员大家一起移民到外地去。最后,尔撒召集到了9户愿意迁徙到西乡的人家。

    第二天清晨,天刚刚发亮,尔撒的家人和9家撒尔塔人含着眼泪告别了祖先生活过的轿子沟,告别了那一大片的残垣断壁,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蹒跚着向大山的外面走去。

    他们走一程歇一个时辰,好让身体虚弱的老人和孩子恢复体力。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山峦叠嶂的东乡。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宽阔清澈的大夏河,还有好大一块长着绿油油庄稼的土地。再向远处张望过去,便可以看到房屋密集、宣礼塔林立的河州城了。

    他们如同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立刻振作精神,向在他们眼睛里犹如圣城一般的河州走去。

    他们在河州城东门边上找到了一家礼拜寺。尔撒找到寺里掌事的人,请求能够让这10户人家在寺里歇息两天。

    掌事的人看着他们衣衫褴褛、面色憔悴,又是一个教门的人,便爽快地答应了。

    城里的人已经知道东乡遭受自然灾害了。不少人向他们投来关切和同情的目光。一些善良的老人散给他们几个馒头和旧衣裳。

    也有人翻着傲慢的白眼说道:“这些蒙古回回都跑到城里来了,孽障死了!”

    甚至有的人发出冷漠的呵斥:“喂,东乡土人,莫有长眼睛吗?快让开道路!”

    易卜拉欣愤怒地瞪着大大的眼睛,直视着那些大呼小叫的歹人,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打翻在地。

    尔撒知道这河州城不能久留,赶紧打听到去西乡的道路,然后带领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出发了。

    他们走出了河州城的西门,沿着平坦的大道经过铁匠庄、铜匠庄、蒋家滩和段家湾等村庄。一路上到处是种满了庄稼和蔬菜的平坦的田野,还有一棵棵点缀在田间地头的果树。村庄里的房屋气派,人们的家境富裕。

    尔撒、麦里燕、易卜拉欣等人看着眼前富庶丰饶的田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麦丽燕禁不住感叹道:“原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啊!如果早一点知道的话,我们就到早早地到这里生活,何必要躲到东乡的穷山沟里呢!”

    尔撒说道:“这里早就是有主的土地了。”

    随行的一位老人说道:“我们撒尔塔人以前就住在这里。后来发生战乱,我们的先人们才逃到深山里了。才来的人占上了这里。”

    易卜拉欣的心中很不服气,先人们为什么不坚守自己的家园,把这么好的地方让给了别人?

    尔撒看到在田地里干活的男人头顶上没有戴白帽子,女人的头上也没有蒙盖头,立刻明白了这里是汉人居住的地方。他鼓起勇气上前走了两步,向一个干活的男人询问道:“大哥,我想问一下道路,这里到尕阴屲(wa,小阴坡)还有多远的路程?”

    干活的汉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回答道:“这里有好几十个阴屲。你要去的隐屲是啊(哪)一个?”

    尔撒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井沟的,井沟的尕阴屲。”

    那个汉人拖着长长的语调说道:“喔,井沟的尕阴屲啊。再往前面走上两步路,到了何家咀以后向北面转,然后往黄土山上走。半山上有一个叉路口,走右边的那个小道,端端地上到山梁顶上的塬上。那里住着一些从东乡迁移过来的蒙古回回。看样子你们也是东乡的蒙古回回吧?”

    尔撒憨厚地笑了一下,如实地回答道:“是的。把你多谢了。”

    那个汉人说道:“勃(不)客气。”

    尔撒带着大家又向西走了好几里路,才来到了黄土高坡脚下的何家咀村。

    这里也是一个汉人聚居的村庄。村庄虽然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是,老百姓憨厚实在,民风淳朴。

    尔撒向村里的老乡确认了去尕阴屲的道路,然后带领众人离开了何家咀,开始攀登陡峭蜿蜒的黄土小道,向着高耸插入云端的山梁上前行。

    他们大约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到达了黄土山的顶上——西北人叫作塬的山梁上。

    塬上有一个名叫本康的小村庄。村里住着十几户人家。人们的衣着打扮一看就是撒尔塔人。他们的房前屋后有几小块平坦的土地。

    大家都高兴极了,顿时忘记了一路上的疲劳和困乏。他们急忙走上前去和本康的人们搭话,讨要一碗茶水喝两口解渴。

    当本康的村民听说尔撒他们要去投奔尕阴屲,便用粗糙的手指着西北面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道:“那就是你们要去的尕阴屲。”

    尔撒看着层层叠叠的山坡,不解地问道:“究竟是啊一个山梁?”

    本康的村民指着最近的一个平顶山坡说道:“就是眼皮底下的这个小土塬。”

    尔撒望着近在咫尺中间却有一道鸿沟相隔的尕阴屲,心中觉得那里的条件虽然比山下汉人的村庄差了很多,但是,比起轿子沟的环境要好了许多,至少还有一小块平地,视野也十分的开阔。

    然而,那9家一起来自轿子沟的人们也许是累怕了,也许是满足眼前的一切,死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了。他们认定本康就是他们心目当中最美好的地方。

    尔撒环顾四周,发现本康地方不大,人口却不少,可以耕种的土地也少得可怜,如果硬是要挤住在这里,可能会引发争抢土地的纠纷。他和麦里燕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告别了那9户人家,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向尕阴屲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