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甜美与慈爱的声音,使家庭像天堂一样。
——犹太谚语
小建新6岁的时候,3营的领导为了方便全营的职工就近到营部开会学习,决定把营部从垦区最东部的14连搬迁到位于中心地带的18连驻地3号场。
为了给迁移过来的营部机关的干部腾出住房,领导又决定把18连的一部分职工疏散到别的连队去。牛万山和李启福两家因此搬迁到了17连的新连部驻地蒙古湾。
蒙古湾位于垦区最西部,距离17连的老连部糖厂有1公里的路程,地处额尔齐斯河形成的苛苛苏湿地,是一片生长着大片芦苇和野草的沼泽地带,水利资源丰富,土地分厂肥沃。这里是181团的最西端,南面隔着额尔齐斯河与福海县接壤,西部与布尔津县相邻,北方是依山傍水的阿勒泰县,东部是181团平坦的牧场、2营和团部。由于这里曾经是蒙古族牧民生活的地方,所以得名为蒙古湾。
牛万山和李启福被分配到大车班工作。巩腊梅则在连队的托儿所工作。
牛木兰已经是初中2年级的学生了。她的学校在距离蒙古湾4公里的新营部3号场。
1971年3月,巩腊梅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牛万山给他取名叫做牛建蒙,意思是建设蒙古湾。他照例请来了14连的老乡马玉民,给孩子取了一个经名叫做达乌德。
巩腊梅休完40天的产假以后,带着建蒙来到了托儿所工作。她既可以为连队的职工带孩子,也可以带自己的孩子,一举两得。
11月15日早晨,职工们接到了连队的紧急通知,今天上午停工停产,托儿所也要关门,全体干部职工带着自家的孩子,到连队俱乐部开大会,学习中央的重要文件。
10点整,17连的职工全部到会了。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个或者两个小孩,互相打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连长是一位四川籍的复转军人,名字叫做彭云清。彭连长坐在主持台前,脸上的表情严峻而愤怒,手里拿着一大沓文件。
俱乐部里的职工们愣了好长时间。他们根本没有办法从多年受到的宣传和灌输中走出来,精神上和内心世界充满了自相矛盾的焦虑和斗争的煎熬。大家怔怔地坐在小板凳上,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一味地发呆、思索和纠结。
突然,坐在后排的一向话语不多而且胆小谨慎的陕西籍女职工陈桂英大喊了一声:“妈呀!”
大家回过头去看到,陈桂英身体僵硬,面色苍白,翻着白眼珠子,口中吐出来一大团白沫,最后昏倒在地上。
顿时,俱乐部里职工的惊叫声和受到惊吓小孩子们的啼哭声乱成了一片。有的人高声喊道快叫卫生员,有的人叫喊快点掐人中,还有的人叫喊人群快点散开。
巩腊梅一看情况不妙,急忙抱起建蒙,顾不上拿自己的小板凳,挤出了人头攒动的俱乐部。她心想:反正林某已经死了,我们这里千万不要发生死人的事了。我得赶紧回家去热牛奶、做饭。娃娃的肚子都饿了。
人们在呆滞、麻木和无奈之中来到了1972年。
这一年的夏天,牛木兰初中毕业了。
当时,根据毛泽东主席关于“学制要缩短”和“学工学农”的重要指示,小学从6年压缩为5年,初中从3年压缩为2年。仅有的7年还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到工厂和乡村学工学农。
牛木兰被公家分配到团部直辖的值班连工作。所谓的值班连就是年轻人云集的青年先锋队。哪里有艰苦的工程,值班连的职工就冲在最前面。他们先后修建了多个水库和干渠。
17连的职工分散在糖厂和蒙古湾居住,住户不是很多,因而没有开办自己连队的小学。职工的孩子要步行3、4公里,到15连的小学去上学。
牛万山考虑,牛建新虽然已经年满7岁,达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他的身体单薄瘦弱,担心他在学校会受到别的孩子的欺负,决定让他延迟一年再上学。
一个炎热的下午,牛建新一个人百无聊赖,来到连队路口的水渠边,给自己饲养的小白兔拔野生的苦苦菜。
从15连小学放学归来的4年级学生李建新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本正经严肃地说道:“你们回族人不是中国人!是从美国迁移来的!”
我们是从美国迁移来的?当时,美国和苏联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是“地、富、反、坏、右”的总后台,是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死敌!美国人和苏联人意味着就是帝国主义侵略者和阴险狡猾的特务!是世界上最令人痛恨的最恶毒的最坏的人!
牛建新本能地大声反驳道:“你胡说!”
李建新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没有胡说!今天老师上课说的!”
老师?老师可是给人教授知识的人,绝对不会说错的。牛建新顿时如雷轰顶,全身僵硬麻痹,惛懵地杵在那里了。
大约过了很长时间,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李建新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是牛建新第一次正面接触自己的民族问题。以往,他仅仅是记住了父母的叮嘱,不能随便吃别人家的饭,因为我们是回回人。在他看来,自己和周围的汉族人长得一样,说着的话一样,穿的也一样,整天在一起玩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不行,得问大人去。
牛建新拿定主意,撒开双脚就往家里跑去。
他看到正在做饭的巩腊梅,气喘吁吁地大声问道:“妈……我们……是不是……从……美国来的?”
巩腊梅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问道:“谁说的?咋啦?”
牛建新急切地回答道:“李建新。”
巩腊梅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说得不对。”
牛建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睛里发出明亮的光芒。他立刻大声地追问道:“那——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巩腊梅想了一下,淡淡地说道:“以前听老人们传说,好像我们是从阿拉伯或者土耳其来的。”
听到母亲的话语,牛建新“咚咚”急促跳动的心脏稍稍舒缓了一点:管它是阿拉伯还是土耳其!只要不是从美国和苏联来的就好!
可是,我们为什么是从外国来的呢?为什么不和李建新他们一样是正宗的中国人呢?
牛建新的心中不禁又疑惑起来。但是,打死他也不敢再追问妈妈了。因为他恐惧会再牵扯出什么不好的关系来。
为此,他讪讪地无精打采了好几天。
随着建设事业的发展,建设兵团投入使用的机械化设备越来越多,逐步代替了人工翻地、播种、收割和马车运输。
牛万山的大车班失去了以前的重要作用,随之被撤销了。连队里只留下了20多匹马,交给了牛万山等人饲养,作为应急备用。
连队除了宿舍、农田和湖泊,没有放牧马匹的地方。因此,牛万山必须在夏天麦苗长出来之前,把马匹赶到阿尔泰的山里放牧,秋天在农田的庄稼收割以后再赶回来。入冬之前,他们还要在马蹄上钉上铁掌,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拉车运输,暂时替代在冰雪路上无法行驶的拖拉机。
阿尔泰山里早晚温差大,缺乏蔬菜。牛万山和职工们一天三顿饭都是面食和泡菜。长期如此,泡菜对肠胃的刺激很大,使他落下了慢性胃病。
蒙古湾的旁边是一个长满了大片芦苇的无名湖。人们便给那个湖取名叫作苇湖。
蒙古湾人们的生活离不开苇湖。春天,职工们到苇湖里捡野鸭蛋,改善生活;夏天到湖里捕鱼,丰富菜品;秋天在湖底的黑泥中挖菱角,煮熟了哄小孩;冬天在结冰的湖面上收割芦苇,权当不用花钱购买的柴禾。
平静的湖水,葱绿的芦苇,桔红的夕阳,金色的沙滩,犹如一幅鱼米之乡的画卷。
炎热的夏天中午,白杨树叶懒洋洋地卷成小筒儿。小鸟躲进树叶堆里一声不响。平时活泼好动的小狗也心灰意懒地爬在树阴下,伸着血红的舌头“呵哧呵哧”地喘气。
吃过午饭的职工们都睡午觉了。
牛建新等几个7、8岁的小孩子却精神十足。他们聚在阴凉处玩闹。不知哪个胆大的小伙伴突然提出到苇湖游泳去。这一提议马上得到大家的赞成。因为平时大人们怕不安全,从来不让他们到近在咫尺的苇湖玩耍。
于是,小家伙们一溜烟地向湖边飞去。
苇湖离连队大约有一公里远。不一会儿,他们就跑到了湖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扯掉了身上的背心和裤头。接下来就像定格了一样,大家光溜溜地站着,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第一个下水。
最后,给自己任命“总司令”的新生和“参谋长”川疆扳手劲,倘若谁败了谁就先下水。“总司令”有的是力气,脑袋却没有“参谋长”转得快,很快败下阵来。
在大家急切的催促声中,他紧闭小眼睛和大嘴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新生在水里站了起来——水线才刚到他的肚皮。顿时,大伙像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湖水又清又亮。建新他们在水中睁开眼睛,可以看见水底的细沙、随波摇曳的水草和惊慌游过的小鱼儿。他们也没有什么游泳姿势,只要沉不下去就行。你用手给我泼水,我掉过头来用脚向你打水。白色的水花,光滑的小手小脚,好不热闹!
突然,一团黑色的东西一下从岸上跳到他们中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定神一看,原来小黑狗也偷偷尾随而来,加入到他们的玩闹之中。
新生拉住小黑狗的尾巴,跟着它向湖面远处游去。忽然,新生失手挣脱了小黑狗,双臂乱晃,瞬间沉进水里,又挣扎着浮出水面,惊恐地喊“救命啊”。小伙伴们一时吓得不敢动弹。正在这时候,小黑狗见状迅速掉头游到新生身边,等到新生抓住了自己的尾巴,再把他拖回到浅水处。他们呼啦一下围上去,赶紧安慰受惊的“总司令”。
不觉着时间过去了很久。大家闹得有些腰酸腿疼,便一个个爬上岸来,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太阳就要落山了。晚霞飘散在天空中,也飘落到平静的湖面上。湖水映着晚霞,晚霞又融入湖水。一簇一簇的芦苇垂下毛绒绒的大脑袋,仿佛在想着心事。四处游玩归来的大雁也纷纷落进湖中的草丛里。
他们着迷地看着这美丽的景色。
突然,从连队那边传来了母亲焦急的唤儿声。他们才知道时间很晚了。大家乱作一团,三下五除二套上衣服,撒开双脚向家的方向飞奔。
大人们的审问自然逃不过。编个谎话也能蒙混过关。可是,胆小鬼川疆经不起爸爸的几巴掌,终于向大人们坦白了。
“这怎么得了!万一出事咋办?!”大人们联合起来,一致严禁孩子们再去苇湖玩水,但是,却没有限制比他们大一点已经上学的孩子们。牛建新和小伙伴们的心里很不服气。
明的不行暗的来。每天中午,他们挨家挨户地互相通知,不说去苇湖,只说“扑嗵嗵”去。
小伙伴们一听到后立即放下手中的饭碗,悄悄地溜出家门。也许这个叫法太露骨了。没几天大人们就识破了他们的暗语。于是,他们又改叫“打算盘”。
“建新,打算盘去!”
多么爱学习的孩子。大人们禁不住乐了。
然而,总是有几个胆小鬼让人生气。大伙就围着他怪声怪气喊:“胆小鬼,胆小鬼,妈妈打你歪歪嘴!”
他也就乖乖地跟着大家一起行动了。
湖边一天天更加热闹了。因为大孩子们放暑假了。他们的本领高很多。他们会钓鱼,一会儿就能钓一串“五道黑”鱼。他们还会用铁丝弯成钩,钓水獭。
牛建新等小伙伴站在旁边看一会儿都不行。
他们担心小朋友们吓跑了鱼儿、惊动了水獭。
牛建新和几个小伙伴便跑到浅水的地方摸河蚌。他们先摸到一个小坑,然后顺藤摸瓜地摸下去,就可以摸到一个很大的河蚌。河蚌扇形的外壳上有一道道美丽的花纹,肉还可以做菜吃。
他们还会在芦苇丛生的草滩上挖芦根。挖出来的芦根白生生的,咬一口满嘴甜滋滋的,像鸭梨一样又脆又甜。
有一天,大人们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追到湖边,抱上他们的衣服就走了。
“怎么办?没有衣服怎么回家呢?”他们只好无奈地等到天色昏暗才一个个光溜溜地爬上岸来,一边用手捂着最怕让人看见的地方,一边撒开双脚使劲往家跑。
后来,这件事情成为那些小黄毛丫头嘲笑他们的话题。
事实铁定,总得向大人们保证再也不去苇湖了。保证归保证,玩耍是坚决不能阻挡的。每次从外面回来,大人们总要用指甲仔细地在他们的胳膊上划几下。如果痕迹明显就证明他们又去苇湖了。当然,他们很快也找到了对策:回家之前先用细土在胳膊上涂抹一下。这样,大人们再使劲划痕迹也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