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的禾苗需要水分;成长的少年需要学习。
——欧罗巴谚语
时光如箭。
在大人的管教与不服管教的抗争游戏中,牛建新渐渐地长大了。玩耍不再是他的主要任务了。因为他该上学了。
牛建新的身体长得比较单薄。学校又远在几公里以外的15连。牛万山担心他到学校以后受到别人的欺负,打算等到1973年春天,也就是他8岁半的时候再去上学。谁知道,这一年开始实行教育改革,把新生入学的时间从春季的3月改成了秋季的9月。牛建新上学的时候已经年满9岁了。
牛建新到15连小学报到的时候,恰巧遇到了担任校长的于大川。他听到牛建新报上自己的名字以后,指示那位登记姓名的老师暂停了一下,思忖了一会儿,以商量的口吻说道:“现在学生中叫建新之类的名字太多了,没有自己的特点。你姐姐叫牛木兰,你干脆就叫牛木林吧。你们的名字中间都有一个木字。别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弟姐妹。你姐姐是女孩子,兰就是兰花嘛。你是男孩子,最后一个字是林,希望你能茁壮成长,成为茂密的森林。”
牛建新觉得于校长说的话很有道理,就同意了。他回到家中,把于大川给自己改名字的事告诉了牛万山和巩腊梅。
牛万山想了一下,点头说道:“也好。木林和穆民很接近,符合我们家的实际情况。看来,我们家和这个于老师真是有缘分啊。”
从此,牛建新就改名叫作牛木林了。
牛木林在姐姐牛木兰的辅导下,上学之前已经把一年级课本上的知识全部学会了。他等到了上学以后对课文倒背如流,学习成绩自然是名列全班的前茅了,还当上了学习委员。
山西侯马籍的孙秉英是牛木林一年级的数学老师。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便服,留着盖过耳朵的乌黑短发,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体态优雅。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脸庞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孙老师说话细声细语,带着软软的山西口音,特别好听,在粗犷的连队职工当中别树一帜。她的性情温和,说话办事分寸把握得很好,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大声说话,更不要说和别人红脸争吵了。
孙老师的儿子叫侯向东,寓意是心向毛泽东。他自幼在山西的老家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才回到新疆,皮肤洁白细腻,穿着干净整齐,全身上下洋溢着普通孩子不具有的洋气和傲气。他和牛木林在同一个班,也是好朋友。
由于牛万山和孙老师两家的关系很好,牛木林因此在孙老师的面前也就无拘无束,没有一般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拘束。
每天中午放学,牛木林就跟着侯向东来到他们的家,和他一起比赛写作业,看谁写得又快又对。
孙老师在一旁给他们做饭。等他们吃完了午饭,孙老师又拿起灌着红色墨水的钢笔,给他们批改作业。
那时候,牛木林的自尊心特别强,不允许自己的作业本上出现被判为错误的标记红八叉。如果算错被孙老师打上了红八叉,他就会躲到一边,悄悄地用橡皮沾上口水,把红八叉擦掉,然后写出正确的答案,再请孙老师打个正确的标示红勾。
孙老师看到几乎被他用橡皮擦透的作业本,顿时收起了招牌式的微笑:“喂,不许耍赖啊。”
1974年,为了让孩子就近上学,不再在风雪中奔波,牛万山和巩腊梅经过向3营的领导请示,调到15连工作了。
在牛家先后住过的连队里,除了早期的14连少数民族比较集中以外,其它的连队里95%以上都是汉族职工,只有4、5家是少数民族。15连有3家回族,1家撒拉族。
另外的两家,第1家前两天自己说是藏族,后连天又说是汉族;第2家的男人是地道的汉族,妻子却长得深眼窝、高鼻梁,有点像外国人。
那时候,牛木林只是觉得这两家人的长相和别人不太一样,说汉语的时候磕磕巴巴地不太利索,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民族。
在牛木林的记忆当中,他和那些一起上学和玩耍的汉族同学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要到同学们的家去玩的时候,父母便会叮咛道:“你不能吃同学家的饭。因为我们是回族人。”
牛万山家的邻居、山东籍的王学强是一个能工巧匠,不仅拖拉机开得十分专业,而且还会做一手漂亮的木工活。
有一次,他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做木工活,地面上撒满了薄如纸、白灿灿的木头刨花。
牛木林和王学强的儿子王秋明一般大小,跑过去看着王学强做木工活。他们捡起来地上洁白的刨花当做纸张,用铅笔在上面画画、写字玩。
王学强停下了手工的活,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对牛木林说道:“木林,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吃我们家的饭吗?”
牛木林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你们家吃猪肉。”
王学强微笑着说道:“我们家可以吃猪肉,你们家为什么不能吃呢?我最近看了一本介绍回族的书。因为你们信仰伊斯兰教。创立伊斯兰教的人叫穆罕默德。伊斯兰教不允许吃猪肉。”
王学强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白色的木板上写下了伊斯兰教和穆罕默德几个字。
当时,牛木林半信半疑。他回到家中把王叔叔说的话告诉了父母。
牛万山说道:“秋明爸爸说得对。”
这是牛木林第一次听说伊斯兰教和穆罕默德,而且是从一个汉族长辈那里听到的。当时正值10年文化大革命期间,一切宗教信仰都被划归为封建迷信和精神毒品,不允许做礼拜,更不允许传播宗教教义。不吃猪肉是作为回族的生活习惯被破例地保留了下来。因此,牛万山没有办法给孩子们讲述宗教的知识,只能要求他们不吃猪肉。
2年级的时候,牛木林听说孙老师负责为学校办1期迎接六一儿童节的墙报,便自告奋勇地对孙老师说道:“孙老师,我写上一首诗,行不行?”
孙老师微笑着说道:“当然行啊!”
其实,牛木林从来没有写过诗,也根本不会写,对诗的了解也仅仅是读过《阿勒泰报》和《北屯报》和连队墙报上批判林彪和孔子的诗,连什么唐诗宋词这些名词听都没有听说过。他的一个特点就是敢想,也敢干。
傍晚,牛木林写完家庭作业,走出了家门,一个人在长满野草的水渠边徘徊着,锁着眉头思考着:
“六一到,六一到,
红小兵们齐欢笑。
……”
后面该是什么呢?他有些黔驴技穷了。眼皮底下草丛中几朵盛开的小花激起了他的灵感:
“手捧鲜花到学校,
一起欢庆六一到。”
牛木林撒开双脚跑回了家,在作业本上记下了这几句像顺口溜一样的诗。
第二天,他喜气洋洋地来到教师办公室,把自己的处女作郑重地递到了孙老师的手上。
孙老师飞速地扫了一眼,嘴角上渐渐地浮起了一丝笑容。
六一儿童节那天,牛木林第一个跑到教室的过道里去看墙报。他仰起头来,望着高高地贴着的墙报。只见墙报中央上半部的刊头,用水彩笔画着几个笑容满面、手捧鲜花的红小兵,下面配发的就是牛木林写的诗《红小兵们齐欢笑》。
由于作文课要到3年级才开课,因此这是牛木林创作的第一篇文学作品。他心满意足地反复阅读墙报,心里头像吃了水果糖一样甜蜜。
不久,班里来了几个地方渔场借读的汉族和哈萨克族学生。这几个哈萨克族学生的汉语不太流利,听老师用汉语讲课有一定的困难。
老师们讲课的时候有意放慢语速,尽可能地让他们听清楚、学明白。
一个叫作阿山的哈萨克族学生为了保质保量地完成家庭作业,从家里带来用牛奶和面粉发酵做成的奶疙瘩,送给他的汉族同桌。作为交换,这个汉族同学帮助他完成作业。
牛木林看到以后非常生气。他认为少数民族应该自立自强,不应该偷懒。汉族同学也不应该为了几块奶疙瘩耽误了别人。他意识到自己的是学习委员,有责任帮助每一个班上的同学。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从那个同学的手中夺过了作业本,板着脸把阿山带到教室的一个角落里,认真地给他讲解如何写作业,然后就守在他的身旁,直到他正确地写完作业为止。
逢年过节的时候,牛万山和巩腊梅会带着儿女们到14连去看望马海仁、马玉民等老乡。他们对外宣称是亲戚,实际上的确也像亲戚一样互相走动着。
一次,马玉民自豪地告诉牛万山道:“我的弟弟马玉良现在是全国著名的诗人了。”
牛万山点着头由衷地称赞道:“玉良真是一个大能人。我在兰州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我们也要培养自己的娃娃成为能人啊。”
马玉民的婶婶也是来自临夏的东乡族人。她的身材娇小,慈眉善目,是一个标准的奶奶形象。周围的回族和东乡族老乡都称呼她为纳纳。纳纳很可能是阿姨的意思。
牛木林把她和自己的奶奶王天英作对比,更喜欢这位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奶奶,每次见到老奶奶的时候都跟着大人们叫她纳纳,逗得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打趣道:“木林,人家是我们的纳纳,应该是你的奶奶。你怎么把奶奶叫成纳纳了?”
牛木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觉得纳纳这个名字好听。”
大人们又发出了一阵大笑声
纳纳对牛木林很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留给他。纳纳有好几个孙子。大孙子叫努海,二孙子叫雷斯,三孙子叫伊德里斯,唯一的孙女叫米奈尔。这几个孙子都是白晰的肤色,金黄的头发,眼珠子不是黄色就是灰色,民族的特征十分明显。
牛木林一直对家里的一件事情感到迷惑不解。
家里每次买回来一只鸡要宰的时候,牛万山总是让牛木林拿着活鸡到一个叫韩宝德的撒拉族人家里,请他帮忙宰杀。然后,牛木林再把宰杀的鸡拿回家。
巩腊梅拔去鸡毛,开膛洗干净,剁成小块,再与红色和绿色的辣子一起爆炒。
鸡肉炒熟以后,牛万山首先让巩腊梅盛上一碗鸡肉,派牛木林送到韩宝德的家中。
这时候,牛建新的心里很不乐意:我们好不容易吃上一顿鸡肉,还要把一小半送给别人。送给别人了,我们都不够吃了。
开始的时候,牛木林原封不动地把鸡肉送去。后来,他的胆子变大了,走在半路上的时候便躲在柴禾堆后面,偷偷地吃上一块碗里的鸡肉。
牛木林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很不高兴地问巩腊梅道:“妈妈,为什么每一次要让韩叔叔宰鸡呀?那么一点点鸡肉,我们家都不够吃,还要给他们送一碗!”
巩腊梅把自己碗里的一块鸡肉块夹给了牛木林,然后说道:“念过经宰杀的动物我们才能吃。再说了,好东西不能够自己独吞,要分给大家一起吃。”
牛木林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他还积极参与学校的各项活动,参加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判会,大胆地走上发言台,模仿大人的样子高声朗读自己写的批判告。
牛木林的出类拔萃引起了学校里最好的数学老师苏曼丽的注意。
苏曼丽和丈夫徐正心都是上海知识青年。她经常坦率地说:“徐老师是正宗的上海人。我是安徽人,因为高中是在上海读的,毕业以后作为知识青年来到了新疆的建设兵团。”
有时候,苏曼丽在路上遇到牛木林,总是饶有兴趣地询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在数学上有什么难题,等等。
牛木林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
1976年9月18日下午,15连的广播里突然传来了低沉哀伤的音乐。播音员用无比沉痛的语气宣布:“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
连队的职工们闻讯以后放声痛哭,深切地缅怀伟人的革命业绩。他们深情地写道:“把天下的树木当成笔,把天下的海水当成墨水,也写不完毛主席的丰功伟绩!”
牛木林只知道毛主席是天上红彤彤的太阳。从来没有想到过人民心中的这颗太阳会陨落。他惊恐地抬起头来,察看天上太阳有什么变化。他感到疑惑万分,现在毛主席都去世了,太阳怎么却照常升起,而且在天空上好好的呢?
没有过上多久,英明领袖揪出了“四人帮”,挽救了中国人民和革命事业。
牛木林和同学们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庆祝游行。他一边跟着老师高喊着口号,一边在心中纳闷道:那个戴着男人帽子和眼镜的女人是毛主席的妻子。她为什么要反对和谋害自己的丈夫呢?
一个晴朗的下午,他独自来到离家不远的一片田野上。田野上长满了开着紫色小花朵的苜蓿草。他自在地躺在草地上,两只胳膊垫在脑后,出神地仰望着天空。
碧蓝的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云轻轻流动着,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形状,慢慢地飘向远方。另一大片白云又翩然而至,继续翻卷着,飘移着。
不知名的昆虫在油绿绿的草叶下面吱吱地鸣叫,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忧虑。
一阵清风倏忽而过。
苜蓿的叶子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仿佛是一首催眠的小夜曲。
牛木林迷惘地望着蓝天白云,不禁问自己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我的归宿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