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老太君同许氏坐在回廊底下,一眼就看见那灿烂阳光底下说说笑笑的豫安三人。
许氏眯着眼,嘴上却是在笑:“妾身倒是不知,何时三弟妹和五丫头同大哥儿这般亲近了?若是妾身记得不错,大哥儿近些年同弟妹并不曾见过几次,可瞧着今儿个他们的相处,竟是比同老太太您还要熟络哩。”
岑老太君铁青着脸,冷嗤:“没爹没娘的竖子,一朝登天发达了,立刻就要胳膊肘子往外拐!”
许氏瞥她一眼,附和道:“可不是呢,大哥儿莫不是忘了,这近二十年来他住的是荣国公府不是长公主府!这般亲疏分明,真真是令人寒心!”
岑老太君恨恨剜了对面的青年一眼:“养不熟的白眼狼。老身给了他吃住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倒好!”
许氏拍拍老太君的手背:“以前这大哥儿日日闭嘴不说话,妾身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呢,如今一见,才晓得是看走了眼。前一阵子二爷还同妾身讲,说什么大哥儿虽是养在他膝下,可在族谱里依旧是大房家的,说完把大哥儿……”
“他休想!”
岑老太君用力敲了敲手中拐杖,脖子都气红了:“老二莫不是疯魔了?怎么想出这么个昏招!即便是二房没有公子哥儿,老身也绝不会同意他岑骆舟进到二房名下!想做老身的孙子……老身下午就去找老二理论,叫他快快歇了这心思!”
“老太太说的是。”许氏又附和了几声,再回头看向那边的三人时,眼里多了几分得逞的笑。
午间一大家子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因着岑老太君面色不佳,饭间也没人敢多嘴,早早吃完散了。
荣国公留了岑远道,似是准备前往公府书房商量什么。
豫安则是领了岑骆舟回了长公主府,敷衍着说是想要好生谢谢岑骆舟月前救下岑黛。
岑老太君阴沉着脸色,心道这都过了月余了还有什么谢的,面上却是不耐烦地应了。
一行人进了长公主府后门,豫安才觉得空气干净了些,转身同两个孩子笑道:“宓阳先带着大哥儿取书,为娘尚还有事做。”
猜测到豫安打算的岑黛乖巧应下,扯着岑骆舟的袖子,便要带着他往自己的院里走。
一路上她也不曾少过话,同岑骆舟介绍了些许府内屋舍,又说了自己在府里的童年趣事。小女孩儿的声音娇软清脆,叫岑骆舟慢慢地放松了僵硬的表情。
直到几人行至栖梧园门前,岑黛这才停了闲话:“大哥哥瞧,这是宓阳的院子。”
岑骆舟顿了顿,抬头望了一眼门匾:“栖梧园?”倒是挺适合眼前这金尊玉贵的小姑娘。
岑黛应声:“是母亲早年取的名字。”她领着岑骆舟往园里走:“大哥哥随宓阳来。”
园内占地极大,庭院宽大遍地良木,弯弯绕绕的长廊连向水榭,屋舍俨然。可见这园里的小主人当真是受极了宠爱。
二人刚刚绕进雕花拱门进了小院,正好看见冬葵端了盛着鸟食玉碟喂鸟。
那厢墙头草最先看见来人,立刻想来翅膀,扑棱着尖叫了一声:“嘎!”
冬葵这才偏过头,惊喜道:“郡主回来了!”顿了顿,又看了眼岑黛身边的青年,连忙福身行礼:“婢子见过大公子。”
在岑黛落水被救起那日,她曾是见过岑骆舟的。
岑黛同岑骆舟已经走到近前来,屋檐下墙头草歪着头打量了青年一眼,又叫了一声:“大哥过年好,过年好!”
惹得岑黛直笑,同冬葵吩咐:“今儿晚上给墙头草弄顿好吃的。”
冬葵会意,笑眯眯应下。
岑黛继续领着岑骆舟往屋内走,眼角余光却瞧见岑骆舟紧皱着的眉尖,收了笑,不解问他:“大哥哥怎么了?”
岑骆舟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都说凤栖梧桐,这栖梧园里栖着的却是一只小八哥。”
岑黛一愣,下一刻忙认真辩解:“这栖梧园里住着的分明是宓阳,这小八哥是棵墙头草,何曾栖梧了?”
岑骆舟嘴角微弯:“五妹妹的意思是,你才是那栖梧的凤凰?”
岑黛哪里还能看不出来岑骆舟这是在逗她?扬眉反问:“难道不是?”
“五妹妹说是那便是了。”
岑骆舟眼里暖色分明。这大越的宓阳郡主若不是只骄矜的小凤凰,还能是什么呢?
金丝雀?
岑骆舟眼中笑意霎时一凝,突然回忆起在月前的某日午后,荀钰曾同他说了一句“原来是那只小金丝雀”。
“大哥哥?”岑黛眨眼,提醒:“咱们该进去了。”
岑骆舟点头,眸底和面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唯独只剩下眼中暖色依旧。
“老师昨日送了书来,这会儿都堆在书房暖间里。”岑黛进了屋,从整整齐齐摆放在地毯上的书箱一一看过去:“幸好这些书册早早地就已经分门别类好,不用太费功夫去特地寻有关监察的类目。”
岑骆舟帮着她一起查看着书箱上的标记,忽而问:“五妹妹的老师?”
岑黛点点头,埋头道:“是当今太子太傅庄大人。”
太子太傅?岑骆舟一顿,面上表情却是不曾有过变化:“如此。”
“找到了。”岑黛笑吟吟站直了身:“便是这一箱了!”她眨眨眼睛:“晚些时候宓阳便着人给大哥哥送过去?”
岑骆舟细细看了那书箱一眼,弯弯唇角点头:“多谢五妹妹。”
岑黛抿着嘴笑:“这是宓阳送给大哥哥的新年礼,兄妹之间哪里担得上一句谢?”
她边说着边从袖里取出那枚紫檀镇纸,珍而重之地搁在书柜八宝阁里的小木匣子里,转身同岑骆舟笑道:“大哥哥送的礼物,宓阳定会认真保管。”
看似是并无不妥的一句,可岑骆舟却是忍不住抬眼,径直对上了小姑娘粲然明亮的双眸。
想来,她应当早就知道这镇纸的不妥当了。
明明事关自己的秘密,可岑骆舟却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他对这个五妹妹并不熟悉,若非是月前那一场落水,指不定两人这辈子都不会有太多的交集,更别说此时竟能够笑吟吟地共处一室。
可就是在这么丁点儿的交集之下,他却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并不大想防着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
岑骆舟不动声色的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里坦然一片:“五妹妹送的书册,我也会好好保存。”
话中有深意,两人都心照不宣。
屋外冬葵轻叩门扉:“郡主?长公主殿下正唤你们去后院前厅呢。”
岑黛眼底亮了亮,忙应下声,拉着岑骆舟的袖子往外走,同冬葵吩咐:“暖房中央搁了一只注明了监察二字的书箱,稍后冬葵便指人将东西送去大哥哥的院子里罢。”
冬葵福身应是。
——
豫安端坐在前厅上首,厅内一侧站了几名绣娘仆从,左右各摆了几只大箱子,里头是各色的布料。
岑黛同岑骆舟跨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面。
豫安站起身,温声将岑骆舟唤道近前来:“本宫突然想起来之前府里预留了一批绣娘,本是为宓阳准备的,可她在宫内小住时已经做了新衣裳,用不上。府里还有好些当初为你三叔叔准备的布匹,正好今个儿大哥儿过来了,便让她们为你裁作几身衣裳,可好?”
岑骆舟抿了抿唇,转眼瞥了那搁在不远处的几箱新布。
那样年轻精神的颜色,一看便知不是岑远道这个年龄的男人会穿的,想来是豫安为了他特特命人准备。
是一番温暖的好意。
看破不说破,岑骆舟微垂眼睑,唇角微勾:“多谢三婶婶。”
豫安掩唇直笑:“大哥儿真真是个好的。话说回来,本宫还是第一次给哥儿选衣服料子。”
她挥手让一旁的绣娘同岑骆舟进去量身形,同岑黛选着料子。
“宓阳觉着这靛青的如何?”
岑黛看过去一眼:“好看。”
豫安又问:“这紫锦的呢?”
岑黛眼睛一亮:“也好看!”
等到岑骆舟从内间出来的时候,豫安已经挑了几只大箱子,笑眯眯道:“这些都是三婶同你五妹妹觉得好的,大哥儿看着如何?”
不等他回答,豫安再次开口,话中似是有些为难:“瞧着这布料似乎是准备得太多了,长公主府里可没有公子哥儿,总不能搁着不用罢?”
根本不给他说拒绝的机会。
岑骆舟跳了跳眼角,表情略懵:“三婶婶说的是。”
豫安满意勾唇:“那就长衫中衣外袍披风大麾各自准备一些罢。”
厅中绣娘忙福身应下,领头的夫人有些犹疑:“只是这裁衣的工期……”
豫安轻轻蹙眉,转头看向岑骆舟:“听闻左都御史大人要将大哥儿带到身边入仕教导,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岑骆舟拱手:“面前伯父已经带骆舟见过了左都御史大人,稍稍熟悉了规制,说是开春时就将身边的位置腾出来。”
“开春……倒还来得及。”豫安笑笑,吩咐绣娘班子:“先做春衣,其他的暂且往后稍稍。”
领头的绣娘笑着福身:“奴明白。”
岑骆舟攥紧了拢在袖里的双手,垂头低低道了一句:“谢谢三婶婶……”
豫安偏头笑看他:“这是说的第几遍谢了?没得生分了许多。正好呀,宓阳在岑家难得有亲近的兄弟姊妹,你们兄妹有缘,可得好生互相帮衬。”
岑骆舟僵硬的表情松缓下:“好。”
豫安现在对他的好,果真也是在为了岑黛铺路。可这难得的温情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与荣国公府一家并不相同……
岑骆舟半眯了双眸。
豫安看他一眼,低声喟叹:“你这孩子啊……三婶婶终究欠了你一份情面,若有难事,只管来寻本宫,本宫替你做主。”
音色柔和却怜惜。
岑骆舟心头一颤,眼角顿时有些发红:“真等到了那一日,骆舟定会来寻三婶婶。”
豫安笑着点头:“好孩子。”
岑骆舟缓缓直起身,袖中双手的手指几乎要将手掌掐出血来。
——没人知道他的“难事”。豫安心肠虽好,却依旧不知道那份深仇大恨。
岑骆舟缓缓松了口气,脸上表情逐渐恢复僵硬,仿佛方才的悲愤从不曾出现过。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都等了十多年了,迟早会将那份仇恨昭告天下。
至于豫安……荀钰说得对,豫安确实能够帮到他。
岑黛窝在豫安身边,似乎是在与豫安讨论布料一事,眼角余光却是在往岑骆舟脸上瞥。
她这位大哥哥……到底想干什么?
岑黛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