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年节,荣国公府只是随意打发着就当过去了。因岑老太君心里不舒坦,一家子人都要顾忌着,不敢闹得太狠了。
豫安今年没受老太君和许氏的阴阳怪气,这几日在长公主府里眉开眼笑,愈发地气色好。一边看顾着府邸翻新一事,一边忙着打扮闺女儿。
她疼爱岑黛这么个独女,心里盼着小姑娘能够无忧无虑一辈子,是以什么好的都愿意捧到岑黛跟前来。
岑黛一边受着豫安给予的好,一边忍不住回想起前世。
豫安一心一意地娇养她,只想要乖巧的女儿活在光亮里。她始终以为,作为母亲的自己能够护得住这个小姑娘。却不曾想到,自己最后不仅没能护住女儿,而且还迎来那样一个浑噩惨死的结局。
岑黛心里酸涩得难受。
这世上,有谁真的能无忧无虑一辈子呢?她前生缩在深闺中,望着头顶的四方天地,便以为世间的一切人事都如她想象的一般简单。
可事实却是,在这四方天地之外,多的是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奇诡阴云。她自以为处在公主府安定的一亩三分地里,却不料自己早已经被阴云重重笼罩。
岑黛心事重重,面上却摆出了浅淡的笑,乖巧坐在软榻上,由着冬葵和张妈妈给她涂染丹蔻。
嫣红的凤仙花汁儿里掺了少量的水和明矾,落在圆圆小小的指甲盖儿上,晕染开极致温柔的颜色。
豫安在一旁坐着看书,不时瞥过来一眼,笑道:“我便说这颜色衬宓阳,浅浅的红,果真是好看。”
张妈妈笑弯了眼睛:“小殿下同公主幼时足足像了七分,都是瓷白的小人儿,染什么颜色的丹蔻都好看。”
一番话惹得豫安掩唇直笑:“嬷嬷怎么学会高盛公公那一副说话的语气了?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开心。”
说话的功夫,岑黛已经染好了指甲,伸着双手由着冬葵给她裹上布。
“这蔻丹便好了。”张妈妈净了手,站直起身来,笑眯眯道:“晚间小殿下沐浴时可得小心着莫要湿了手指,睡时也不必将这布取下来,待明日再拆下,这红色便可长时间地留上去。”
岑黛点点脑袋,乖顺道:“宓阳记下了。”
她轻轻靠在豫安怀里,瞥着她正在看的内容,忽然道:“娘亲,宓阳明个儿得出门一趟。”
豫安只笑:“明儿个可是大年初三,家家户户都还在过年节呢,你个小鬼灵精出门做什么?莫不是打算将你这新染好的指甲给哪家儿郎看么?”
话毕,她倒是忍不住先笑了起来,显然连自己都不信。
“宓阳可是说正经事儿的,”岑黛耳尖微红,糯糯道:“听闻明儿城中有舞狮瞧,街上热闹得很,宓阳想同朋友出去玩玩。”
豫安扬眉,眉眼弯弯道:“朋友?是你那荀家和李家的小姐妹么?”
见岑黛不接话,她便只当做是了,颔首嘱咐:“京里每年的确都有些新奇事儿看,只是人多混乱也多,宓阳出去玩耍可要注意着些。”
岑黛点头,笑着应下,握在豫安怀里蹭了蹭:“母亲放心罢。”心说总归她也不是真出去瞧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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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雪停,岑黛心中记着墙头草这几日探听回来的消息,换了身不惹眼的衣裳,同冬葵乘车前往朱雀长街。
天盛楼并不算是燕京城中多有名头的店面,城中百姓大多都不会到此处消遣,只因这天盛楼在京中自有一套不成文的潜在规矩:非达官贵胄不得入内。
大越多的是互有交情的官员,有尚在京中任职的京官朝臣,也有许多在京外任职的堂上官,诸如转运使、多地巡抚等这般的文职外官,以及驻守在外的武官。
大多数外官在京中并无官邸,时而入京述职想要与同僚一叙,大多都是选定京中的酒楼相聚。这天盛楼也就应运而生。
璟帝虽然因为忌惮前朝的夺嫡之争而紧盯朝中大臣,以防众官结党营私,但也晓得官员之间必然会有些私下里交流,逼得太紧反倒有些因噎废食的意味,是以对这座平地而起的天盛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暗下命人接手了这座酒楼。
璟帝大手一挥地放了心,朝中官员也就接纳了这么座酒楼,默认了它用于交流的用途。
大臣前往此地,有只是为了单纯地吃酒喝茶一叙情分的,也有商量政务交谈政见的。
岑黛端坐在车厢内,抿了抿唇。
还有些许结党营私的……
抱着这些心思过来的,要么就是目的不过分、身正不怕影子斜,要么就是手段过人、自信能够避过璟帝耳目的。
而荣国公同庄家长辈今日敢约在天盛楼一叙,到底是因为前者,还是因为后者呢?
思及此处,岑黛忍不住蹙眉。正巧此时马车渐渐地放缓了行进的速度,而后车帘微动,马车终于停下。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敲了敲木门:“殿下,地方到了。”
岑黛应了一声,掀了小帘,往外瞥了一眼。
马车停在稍显清净的小巷中,临近便是闹事,目光穿过一条街,可以瞧见不远处街拐角隐约现出的天盛楼大门。
因为除夕那日荣国公才作下相约天盛楼的打算,一切准备还未准备完全,是以墙头草只听到了模糊的时间地点。直到大年初一的下午,它才学舌说出了具体的时刻和房号。
岑黛一行特特提早出门,又精心选在此处停下,就是为防当场撞上荣国公和庄家人。
此时此刻,距离荣国公定下的时间,约莫还有一刻,还算早。
岑黛舒了口气,将小帘系好,一边打量着外头的动静,一边吩咐:“此处隐蔽,马车停在这儿不会引起有心人发觉。稍后我下车,冬葵留在此处。”
冬葵听出了岑黛话中的慎重,睁大了眼点头道:“郡主放心,婢子省得的。”
岑黛抿着嘴笑了笑,转头继续瞧着对街的动静。
因着年节未过,京中些许交情好的官员约在此处吃酒喝茶地庆祝,天盛楼门前停了好些贵胄马车。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酒楼门前新停了一辆宽大马车。
岑黛神色一凛,定睛望去,看清了那马车上的纹饰图案。她记得京中几家大氏族的家族纹饰,这图案是庄家的家纹。
紧接着,打马车上下来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往酒楼内走。其中的中年人身着深紫锦袍,另一个则是一名青年人,身量与岑骆舟相似。
岑黛抿了抿唇,从桌案上取了早先备下的长纱帷帽,快步下车:“我去去就回。”
冬葵从车帘里探出头,皱眉道:“郡主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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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揣着事,今年这年节过得也有些不舒心。”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穿着喜庆的红袍子,端坐在软垫上,姿态谦恭,朝着对面的白衣青年苦笑:
“休沐前,陛下昭告说要更新《大越律》上关于审查以及相关罪名的条例,可那样庞大的律法,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得完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累得够呛,勉强算是在年前做完了第一份方案。他们是放心回去过年了,可是这么多东西,可都要给咱们内阁审批呐。”
中年人苦笑,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一摞摞的,嘿,全都是纸啊!多的很!”而后又低声多添了一句:“这得花多少功夫才能做完……”
青年音色平静:“陛下并未曾说交付的时日,内阁这边大可以不必太着急,只记着仔细些审查便是了。”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抬头,赫然是荀钰。
中年人笑着应了一声,挠了挠头:“下官晓得的,也只是在这处多抱怨了一嘴儿。也是幸而坐在这儿的是荀大人,肯包容下官嘴碎。”
荀钰瞥他一眼,抿了抿唇,并不接话。
他其实也算是有些了解眼前中年人的为人。
虽说面容身形并不俊朗高大,但内里却是个老实本分的。内阁里,他应当可以说是干苦力活最多的那一个,大大小小的琐事都是他来总理完成,且做出的成绩相当不错。
过劳胖,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只是这人虽然本事不小,但嘴巴却不是个利索的,总是不会讲话、讲错话,一不注意得罪了许多人,于是多年来被同僚暗暗打压,到如今依旧只是个学士,升不了官。
他也晓得自己“嘴碎”的毛病,但就是改不过来。
荀钰隐晦地叹了一口气:“休沐也快过去了,到时候内阁上下一同去处理律法一事,你也不必多忧心,只记着自己分内的事便够了。”
他将桌案上的文书往中年人那边推了推:“这回约大人前来,是为了年前整理出来的卷宗,是经你手处理的。”
中年人立刻皱紧了眉:“莫非是下官哪里做错了?”
荀钰摇头,淡声:“也不算是你的错,下面有人传来的底子就是错了,就着那单子统计,必然会有问题。”
他瞥了中年人一眼:“问题并不多,只是颇为重要,有问题的部分我已经做了标记,你再好生载一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