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曾有过什么师妹。
荀首辅皱紧了眉,在经历过生死之后,他对这世间的众多玄妙已经有了一定的接受能力。
他知道眼前青年的身份——是过去的自己,是不曾入狱、不曾被斩首示众的大越内阁首辅。
可为何……此人的经历与自己的过去有这么大的出入?
荀钰眼中盛满了慎重,冷声:“与你无关。”
荀首辅毫不介意他的提防和疏离,若非已经身死、毫无顾忌,想来要是换做他见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只怕也会摆出忌惮的表情来。
荀钰心中的古怪愈发浓烈,皱眉问:“你……缘何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他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些猜想,但始终有些不可置信。
荀首辅轻轻抬眼,淡声:“这也是我想问的。我始终被关在一个小姑娘的梦境里,此次能够进入你的梦境,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小姑娘?岑黛?
荀钰皱了皱眉。岑黛又同这人有什么关系?
荀首辅不知他心中的惊疑,兀自道:“不过能够因此见着你,却是一件意外之喜。”
他眯了眯眼,眼中冷厉一片:“荀钰,你会死。”
荀钰霎时间沉下了目光。
在他说出这一句时,整座梦境仿佛是受到了世界的约束一般开始坍塌。
荀首辅并不多意外,他面色始终冷静,快步上前攥住荀钰的手腕,疾声道:“敌人过于强大,切记放下你的孤高!如若想活下去,如若想护住身边的所有人,你必须学会与人联手!你们几个人的性命……是绑在一起的。”
哪几个人?
荀钰眸中一凝,眼角余光惊然发觉整座梦境的坍塌速度、在荀首辅说出方才那一段之后愈发加快。心思转动地飞快,他不敢问及青年话中那几人的身份,只抓紧时间急忙问了一句:
“该如何做,才能放你自由?”
梦境坍塌的速度并未加快。
荀首辅眼中陡然放松下来:在无言间,荀钰已经抓住了所有关键点。
他有些想笑,想要夸赞青年的智慧,但思及这人是过去的自己,便生生地忍住了。
他渐渐缓和了眉目,轻声道:“放我自由?你还做不到……也永远不可能做到。如你所言,你的行为与我无关,至少不会有直接的关联。”
荀首辅眼中平静。
能够放他自由的,只有一个小姑娘。
——
荀钰轻轻地睁开眼,他皱了皱眉,只觉头晕脑胀得厉害,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眼前是熟悉的轻纱窗幔,鼻翼间是他最近才开始熟悉起来的女儿暖香,还有右手手臂上的重量……
荀钰一愣,轻轻偏过头。
早起的小姑娘抵不住困倦,在周遭无人时终于垂头睡去。小小的脑袋就搁在他臂弯里,并不是很重,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毛茸茸的不着任何珠翠的乌黑发顶。
岑黛今日慌了神,早起时只穿好了衣裳,连发髻都未挽起,只松松系了一条发带,娇憨柔美。
荀钰渐渐温和了目光。
他心中平和安宁一片,缓缓撑着床榻坐起身,尽量不去动右手手臂,低头去看睡得正香甜的小姑娘。
院外早已雨停,遮天的乌云散去,明亮的天光透过窗纱投射进来,轻柔地铺在小姑娘瓷白的脸颊上,衬得她的面容过分精致。浅薄的女儿软香萦绕在鼻翼间,叫人没来由地有些心悸。
这是他喜欢的小姑娘。
荀钰眼底,缓缓俯下身,在岑黛额心印了一个吻。
他瞧着小姑娘睡得祥和安静的模样,攸地想起了梦中青年曾说的那一句“你会死”。
荀钰轻轻垂下眼睑,眸中暗沉幽深一片。
他怎么能够死呢?
他若是死了,荀家该怎么办?将重任交托给自己的大越皇族该怎么办?还有他的小姑娘……该怎么办?
心绪飞远间,他忽然瞥见小姑娘如蝶翼一般的长睫颤了颤,还有逐渐染上绯色的耳尖,顿时心里就升起了捉弄的笑意。
他得寸进尺地又在她额心亲了一下,低声问她:“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岑黛浑身一僵,颤颤巍巍地睁开眼,见眼前摆着的就是青年的一张俊脸,瞳孔当即一缩,忙又重新闭紧了眼睛,活像个遇事逃避的鸵鸟。
荀钰低笑出声,坐直了身:“起来罢。”
岑黛急忙抬起头,一手放在额间,脖颈都被染上了热度。
荀钰躺回锦被里,轻声问她:“什么时候醒的?”
他尚还在病中,将将从高热中清醒,此时声音微哑,加之刻意放低的声调,叫岑黛听了便觉得鸡皮疙瘩起一身。
她吞了吞口水,从一旁的八仙桌上倒了一盏温热的清茶,不自在地递过去:“在师兄起身的时候。”
彼时她才初初迎来,察觉到脑袋底下的手臂有轻微的动作,刚打算起身关切询问,就发觉青年的气息突然逼近,紧接着额间就传来一道陌生的温软知觉……她顿时就完全清醒了过来,同时也僵住了身子,打算继续装睡,好将这份尴尬的心悸给糊弄过去,谁曾想竟被这厮发觉。
此时荀钰整个人都缩在厚实的锦被里,见小姑娘端了茶盏过来,手也不抬,只淡声道:“手麻了。”
岑黛思及方才自己可是枕着他手臂熟睡的,撇了撇嘴,到底是认命地执起瓷勺给他一口一口地投喂茶水,示意他张开嘴:“啊。”
荀钰面无异色地遵从她的吩咐,让张嘴张嘴,让闭嘴就闭嘴。吃了一点儿甜头便满足了,丝毫不打算作妖,老实无比。
反倒是负责喂水的岑黛,眼睁睁地青年的浅色薄唇在沾上了茶水后变得润泽……联想到方才就是这物件儿印在自己额头上,愈发觉得脸皮薄。
不过只喂了几口水,受着小姑娘伺候的大高个儿青年始终心安理得、面色怡然;好心照顾青年的小姑娘,却是越来越脸红。
“就喝这几口润嗓便够了。”岑黛搁下茶盏,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我去看看汤药煎好了没有。”
她这厢出去,再回来时身边已经跟了紧张担忧的何妈妈。汤药已经过了遍冷水,此时并不烫口。
有他人在场,荀钰不好再捉弄岑黛,伸手结过瓷碗。浓烈刺鼻的气味直刺激得他皱了眉,冷着脸喝了一口便搁下。
张妈妈恭声道:“大夫说了,这药趁热喝最好。”
荀钰捏了捏眉心:“放凉了我再喝。”
何妈妈犹疑着:“可……”
在一旁听壁脚的岑黛眨了眨眼,瞧着他不虞的面色,突然联想到了被人限制了口腹之欲而委屈巴巴的荀锦小公子,抿唇道:“何妈妈先出去罢,这边厢有我监督师兄喝药。”
何妈妈看看她,又看看并无异议的荀钰,躬身离去。
岑黛提了裙摆上前来,忍着笑道:“师兄是不是厌恶这些味道大的东西?”
思及昨天并未喝完的两碗浓姜汤,岑黛发觉自己好像找到了荀钰的秘密。
荀钰抿了抿唇,小声道:“味道太冲,喝不下去。”
岑黛抿着嘴,低低地笑出声来。心说荀钰和荀锦真不愧是亲兄弟,哥哥虽没有弟弟那般贪吃,但口味却是同样的挑剔。
她端起那碗被荀钰搁在一边的瓷碗,皮笑肉不笑的:“活该染了风寒。”
眼看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又凑到了面前,荀钰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稍稍偏过头,蹙眉道:“凉了我再喝,现在的气味太刺鼻了。”
“不行。”岑黛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哄小孩:“你捏了鼻子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喝完了。”
荀家嫡长孙早慧独立,自幼就是家中的小大人,何曾因为刁钻的口味而这样被人宠着伺候过?
他瞧着小姑娘郑重的表情,又看向那瓷碗里的黑乎乎的一堆,抿了抿唇,下一刻已经摆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我喝,你喂。”
岑黛眼里好笑,面上却十分严肃:“闭眼睛,捏鼻子。”
荀钰照做,喝了一大口汤药就浑身一激灵,到底是强忍了下去。
看得岑黛啧啧称奇,心说谁能料想得到,这位顶天立地、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的首辅大人,竟然是个怕苦的娇气包?
她不欲去揭荀钰的短,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一大口一大口的喂。
瞧着青年皱成一团的表情,岑黛心里升起了一股报复成功的洋洋得意。
她可还记着仇呢,早前荀钰刚醒的时候,可是摆着一张正经表情捉弄过自己好几回。
一碗汤药下肚,荀钰满嘴都是浓烈的苦味,恨不得吐了舌头出来,也好少受点罪。
岑黛在这方面有经验得很,先是端了茶盏让他漱漱口,又从自己的小匣子里取出糖渍果脯递过去:“吃这个比较压味道,师兄尝尝?”
荀钰瞥她一眼,顺从地吃了一块果脯,嚼了半晌,掩唇微咳,淡声:“确实很压味道。”
岑黛忍着笑,第一次见到荀师兄如斯别扭的模样,心下觉着亲昵,遂眉眼弯弯地将一整个小匣子推过去,哼声:“师兄少说还要再喝好几日的汤药,我这宝贝匣子便予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