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七、八月两月,无论对风雨飘摇中的大明朝,还是对如日初升的大清兵;无论对心怀异志的蜀世子朱平槿,还是仍在四处流窜的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是一个危机与希望交替并存的月份。
自正月里闯贼攻破河南府(洛阳),把福王朱常洵与鹿一锅炖了,朝廷收到的全是噩耗:
二月献贼陷襄阳,又杀了襄王。随后督师杨嗣昌自尽。为了保住脸面,朝廷只说他是病亡。随后,闯贼开始围攻开封,献贼攻陷光州(今河南潢川县)。
正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或许老天爷决定给大明朝开个玩笑,立即便有捷报传到京师,说开封守军不仅打退了闯贼,而且一支流矢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闯贼的左眼!
自古以来,哪有瞎子能够上膺(YIN)天命的呢?“十八子主神器”的谶(CEN)语, 在京师里顿时沦为笑谈。这快乐与轻松迅速传遍大江南北,传到了西南边陲之地的四川。
可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闯贼刚刚退去,辽东又出事了。
三四月间清兵自义州(现义县)、沈阳、辽阳等地出兵攻击锦州,守将祖大寿拒守,清兵急攻不下,于是筑长围团团困住了锦州。
锦州是关外第一重镇,困住的又是关宁铁骑的当家老大祖大寿,所以锦州乃是朝廷不可不救之所。决定救援,必是重兵,那么这次救援就很可能演变为大明与鞑子之间的主力大决战。
朝廷并非没有明白人,皇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在崇祯皇帝的亲自关心下,曾经在潼关南原大战中将李自成打得只剩十八骑的蓟(JI)辽总督洪承畴,亲率宣大、山西和关宁共八个总兵十三万精兵出关解锦州之围。
单看这支部队的番号就可以发现,从海边的山海关,经过京师以北的密云、宣府,一直到山西的大同,几乎囊括了北中国大半以上的边防军。实际上,就连中国最西边的陕西秦军也参战了。因为洪承畴从陕西三边总督的任上调往蓟辽,所以他的督标人马几乎清一色的秦军精锐。玉田(现河北唐山玉田县)总兵曹变蛟所率营伍中,也有很多秦军将士。
洪承畴吸取了杨镐分进不能合击,结果被敌人各个击破的惨痛教训。他坚决不分兵,十三万人猬集一处,就像一个笨重的压路机,坚定地、缓慢地,带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从关内一直滚压到关外。压路机背后,则是十几万民夫和几百上千条运粮船。
他一路爬,一路修堡垒。经过了近四个月的龟爬,到了七月,洪承畴终于在皇帝和兵部的连章催促下,进驻到了锦州城外的松山堡。
松山堡距离被围多月,粮草殆尽,已经开始吃战马的锦州,仅仅隔着数里深丘和一条不深不宽的小凌河。站在锦州城头和松山堡,都可以看见包围着锦州城的长围上的鞑子旗帜。
大明朝的又一场大胜利仿佛唾手可得。只是可惜,跷跷板的一头坐着黄太吉,另一头坐着闯献。这场此起彼伏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李自成首攻开封不利,顺理成章地退向了他熟悉的豫西舔伤口。
张献忠克光州之后,在西据郧阳、兴安的左良玉重兵压迫之下,进入河南。期间曾短暂折回湖北,攻克了随州,杀了知州徐世淳全家,然后进行了例行的大屠杀,“吏民屠僇(戮)不遗,血流成沟浍(KUAI、HUI)”。不久又北上河南,围攻南阳。左良玉追到河南,张献忠则机灵地来了一个“敌进我进”,返回去打左良玉的老巢,拿下了郧西县,俘虏了不少左营家眷。罗汝才谣传与张献忠翻了脸,没有与张献忠一起返回湖北,而是于崇祯十四年七月,率部到了河南淅(XI)川,准备与李自成联营。
这时,明末农民战争的一个重要阶段开始了,那就是李、罗联营时期。历史书曾经评价李自成与罗汝才作战特点的互补性,即“李长于攻,罗强于战(守),两人相须(需)如左右手。”
没有人能够意料到,河南官军一场意外的胜利,却培养出了更为强大的对手。李、罗两人一联手,立即决定干票大的。他们由豫西南下到湖北枣阳、随州地区,准备攻取承天府(现湖北钟祥,嘉靖皇帝的龙兴之地)。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唯恐承天祖陵有失,带领秦军总兵贺人龙、副将李国奇约二万人于八月上旬赶往承天府,中原地区的又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河南、湖北中原之地,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有六个关键的战略性大城市:洛阳、南阳、襄阳、开封、归德(商丘)、徐州。所谓的逐鹿中原,无非围着这几个战略性大城市打转转。
现在洛阳、襄阳已失,或城墙被拆,或物资搜掠殆尽,或人口流散,战略支撑点的重要性急剧下降;南阳夹在闯、献之间,危险指数接近百分之九十九;开封被吓了一跳,估计迟早还要再来一次或甚至几次更惊险的。唯一稍感安全的是归德。若是归德丢了,那东边不远的南北漕运动脉——大运河就危险了。可是朝廷,对于中原战局已经黔驴技穷。朝廷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傅宗龙与左良玉等几支军队身上。
……
对蜀地“先南后北,南占北打”的战略是完美的,可这需要大量训练有素的部队和军政过硬的干部。朱平槿亲自主持完成了部队的编制调整和装备的初步升级,又送走了老婆,便心无旁骛地投入到部队的训练提高中去。
白天他在训练场,与官兵一起摸索训练与战术。晚上他在课堂,给干部们讲社会的各方面矛盾与蜀王府的应对之策。最初十天他确实做到了,可是很快,成都府那边传来的一些信息就引起了他的重视。
这些信息,不仅提前终止了朱平槿的军队生活,把他拉回了成都,更与随后几个事件一起,形成了一股铺天盖地的大海啸,差一点就毁灭了朱平槿的政治生命。
松林山基地世子行营里,朱平槿召开参、监两部主官、次官例会。大秘程翔凤照例参加,新任后勤参谋吴泰却是朱平槿点名参加。
“贺先生,情通局这几日的急件你看过了?”朱平槿问贺有义。
“臣当然看过了。”贺有义点点头道,“成都府没有发现新的瘟病患者。罗姑娘的肥皂起了奇效,已经止住了瘟病的蔓延。廖大亨突然反悔,把我们在火药局购买的五千斤火药扣下了,说是要优先发给北上剿匪的官军。”
官府的火药局就在成都城里面,理论上属于四川都司管辖,但实际一切物资调拨都由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说了算。粮饷军资,这是文人控制军队的重要手段。
“臣这里还有两份刚收到情报。崇庆州管庄陈文泉和新津县护庄队樊长庚急报。”贺有义边说边掏袖子,拿出两封信来递给朱平槿,“他们信上说,邛州守御千户所在邛州附近到处抓人充军。流民和叫花子都往崇庆州和新津县跑。听说巡抚衙门要邛州所出兵到保宁府剿匪,军官们不愿损失了自己的佃户,于是只好上街抓人充数。”
“看来,这次廖大亨出兵保宁府是真的。”朱平槿自言自语道。他打开桌上的文件夹,掂起一张纸:“第四营谭思贵也发来一个报告。有意思得很,你们看看。”
谭思贵的报告在众人手里传看。
报告上说,他们在嘉定州补了兵,齐了编制,然后坐船前往泸州。路经叙府南溪县,他们进城采买菜蔬,就像上次土司兵到嘉定州一样,被当地的知县拼命留住了。
去年十二月初,献贼破了泸州,隔几天又破了南溪。那个知县名叫朱由援,与当今皇上一个字辈。或许因为他名字取得好,所以他的命大。南溪城破时,他换了便装跳城逃命,结果摔断了腿。他爬起来跑,肩上又中了一箭。他藏在死人堆里,整整两天。猛镇在后面追,献贼不敢过久停留,他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那朱知县受创过重,就此落下了惊恐的病根。江口之战后大量尸首顺江飘到南溪,他听下人禀报当场疯病发作,披发赤脚跑到南门城楼上大哭大笑,逾旬方好。
谭思贵他们一下船,正碰上叙南卫一个百户的兵士出城上船,准备开到保宁府。那朱知县见官兵走了,又吓破了胆,率全城乡绅跪在码头上苦留。五十几岁的人了,白胡子一大把,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见了好不心酸。人家正哭得热闹,谭思贵自投罗网。
问清了谭思贵他们的身份,那朱知县立马就改跪谭思贵了。那朱知县恳求,只要谭思贵把兵留在南溪县,他和城里士绅愿意按照护商队的军饷标准,负担全连的一切吃穿用度,年底还有赏钱可拿。谭思贵在报告中的意思,是留下一个排扩编为南溪县护城队,连级编制。剩下的部队继续开到泸州。
看了谭思贵的报告,行营大堂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大家都撺掇朱平槿立即批了谭思贵的报告。朱平槿微笑道:“士绅们肯出粮出钱帮我们养人,那当然好。老谭这个法子,开了一个建立武装的新路子,值得研究推广。护商队、护庄队,现在又来一个护城队。管他什么队,反正都是本世子的兵!不过扩军也没那么简单。正连级军官是要总监军部干部局任命的。”朱平槿转头看向舒国平,“舒先生,本世子要两个连级军官,你现在可有合适人选?”
“现在能用的都用了,一个多余的人选也没有!”舒国平摇摇头非常为难,“护商队四个营,十三个连;护庄队成都十三个,邛眉四个,雅嘉十一个,总共二十八个大队,这要多少干部?优先保证了护商队,这就苦了护庄队。如今许多护庄队基干连的军官也没配齐。至于老谭他们那个泸州护庄总队,编制有四个大队,现在就老谭一个光杆,到处兼着,一个干部也抽不出来。
军官不能在田里种出来。选军官总得有个标准,比如忠诚、可靠;能打仗、不怕死;有资历,能服众,最后还得认几个字。若是大字不识,连个报告也不能写,这样我们如何指挥?只有等这批学兵连训练合格了,我们才能缓口气。”
节流更要开源,选拔更需培养。在令人头痛的干部问题上,朱平槿终于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