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街道并不宽。马车转过一座座青砖黑瓦的院落,折向了一条深邃的长巷。长巷的两侧,是带着小庑殿顶灰红色的高墙。进了这长巷,市面上熙熙攘攘的嘈杂仿佛被一张细网全部过滤掉,耳边一瞬间就变得无比清净,只剩下铁蹄敲击金砖的清脆声。
随着轿箱的震动和摇晃,一个个警卫士兵手持短矛的笔直身影从车窗外匆匆掠过。罗雨虹知道,朱平槿住的地方到了。她整整衣服,又从小红手中拿过一面菱花玻璃镜,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妆容。还好,就是眼睑的描线有点花。她搁下镜子,看着小红小心地将昂贵的玻璃镜收进妆盒,这才整整心神,手伸向车门锁。
马车终于停稳。可就在车门将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那车门自己打开了。
一只手伸了进来,将她的手牢牢牵住;另一支手也跟着伸了进来,揽住了她的腰,把她的身体整个地搂住,抱离了车厢。接着,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一张她昼思夜想的面容遮挡了她全部的视线。
“老婆,我想你!假如爱有天意,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朱平槿用胳膊肘抵住车门,将剩下的女孩关进车厢,然后用最华丽的语言向怀中的老婆表达他最真挚的情感。
“你这骗子!还有呢?”罗雨虹的头紧紧压在朱平槿的胸前,锋利的金钗刺破蟠龙织金袍,扎进他的肉里。
“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走天涯!”
“全是老套!再来点有创意的!”罗雨虹把头使劲朝朱平槿的胸前拱了拱,让金钗更深地扎进朱平槿的胸膛。
“你是乌鸦在天上飞,我是黄狗在地上追!”
“太土了!”
“你是光,你是电,你是我唯一的挚爱!”
“扑哧!”小红的笑颜在车窗边沿一闪而过。
“有人在偷听!”罗雨虹闭着眼睛道。
“还有一万多人在参观!”朱平槿回答。
“是吗?”罗雨虹推开老公,转头搜索谁这么大胆。
“别回头!”朱平槿按住老婆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回头就是心虚,心虚便是做贼!”
“那我们就站在这里秀恩爱?”
“走吧,到屋里去!”
“到屋里去干嘛?继续?”
“想啥呢?大臣们等着参见!别忘了,我们在大明,你我皆是公众人物!”
“扫兴!”罗雨虹嘟哝着嘴被朱平槿牵着走。这一刻,她看见了朱平槿满脸的胡须和憔悴的眼神。
“三月不见,你瘦多了!”罗雨虹心痛地说。
“天天打仗,每日每刻都在死人!压力太大了,还好后面有个你!”朱平槿轻轻长叹。
“想不到你这么会打仗!老百姓都把你神化了!”罗雨虹把身体依在老公肩上,把老公的手拉来缠住自己的腰,享受着他难得的温存。
“神化?打仗哪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容易!这次对土暴子,我是险中求胜,死中求活!渠县失守的教训,就是对土暴子的战场嗅觉和反应能力做了严重低估!广安大胜之后,我和整个参谋班子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结果王朝阳一反,我就搞了个逐次增兵。先调去一个混编营,以为对付王朝阳足够了。后来发现土暴子趁火打劫,土门场全军覆灭,新政坝已经受到威胁,这才发现前面不对劲。可当时还有些心存侥幸,直到巴州和几个地方同时被围,我才下决心从罗渡镇调兵。可这个决心下得太晚了!谭思贵二十九日才行动,直到今天还没有赶到战场!教训深刻呀!”
“不管怎样,赢了就好!”罗雨虹跨过门槛,安慰老公道。这些战场上的事情,朱平槿并没有在信里告诉她。他是一个藏事很深的的男人,有担子总是自己挑起来。
“赢得太险了!”
朱平槿终于可以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一抒胸臆,感觉到无比的舒畅。
“前几天战局最紧张的时候,我的兵力已
经用到了极限。王大牛的部队改编叛军不能动,陶永祚的那点兵守住苍溪要点不能动,川北剩余官军守住广元、旺苍一线不能动,警卫连一个连、两个排和贺家的庄丁守住这阆中城不能动,蓬州、渠县、岳池、广安甚至重庆、忠州、夔州、达州一带的部队都不能动!冯如豹的混编营增援了新政坝、仪陇县和铜城寨,也不能动。
还好,天无绝人之处。刘镇藩部堪堪赶到!绝处逢生啊!我只能将刘镇藩部和王省吾新编营拉上去增援渔溪场!
除此以外,我一兵一卒的预备队都没有了!南部县甚至是一座空城,全靠新政坝掩护!
张奏凯的渔溪场、贾登联的铜城寨、王祥的巴州和许守财的新政坝四个地点,只要其中有一个点失守,都会造成连锁反应,导致川北战场的总崩溃!
还有王朝阳的受抚,若是晚上半天,后果都难以设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仗打得不顺手,每天还要在外人面前装样子摆架子,心里自然难受!难怪你瘦了!”
“晚上失眠,睡不着觉。”
“我来了,你晚上就不会失眠的。”罗雨虹很有信心地说。
前面就是光线昏暗的房门。在进门前,她用不经意的目光瞟了一眼朱平槿的下面,然后赏给他一个媚眼道:“好得真快!”
……
廖大亨、刘之勃等官员已经齐聚院门外,等待集体入觐。朱平槿却没有摆出惯常的礼贤下士的做派,传令张维关了院门和房门,先与老婆说几句私房话。
“你自己要来阆中还是有人让你来?”朱平槿拉住老婆,小声问道。
罗雨虹没有回答朱平槿。她只是睁着大大的会放光的眼睛,盯着朱平槿的脸,“你要在重庆动手了?你往重庆增兵,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重庆有多么重要,不用我提醒你。在广安解决了邪教分子我就想去一趟,结果王朝阳反了,上了船又只好下船。想等解决了土暴子后再去,可现在流民入川,火烧眉毛,已经来不急了,只好提前行动。”
“要死很多人吗?”
“这不取决于我,取决于他们。如果他们不抵抗,就会少死很多。不过有几个人是必死的。这也没法。乱世里,人的命运谁能自己掌握?”
“你的逻辑很霸道。你有些变了。”
“不变不行啊。”朱平槿在老婆面前长叹一声,“门外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要生存,必须适应环境。”
罗雨虹为自己的老公打气。她自信地笑道:“他们在我俩面前,就是一群古人!”
“古人并不比我们蠢!”朱平槿摇摇头,“他们只是见识太少。比较准确地形容,他们在我俩面前,就是一群智商很高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那我们用城里人的办法玩死他们!”
“你想怎么城会玩?”朱平槿问老婆。
“怎么玩不做要,关键是要摆出一副我们很喜欢玩的架势,吸引他们上钩。你既然要搞军令政令统一,那首先要从经济利益上统一。政治上的玩法我不懂,但经济上的玩法很多。”
朱平槿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打一拉,文武之道。刚刚在松茂的文武身上试了试利益驱动模式,效果很好。
不过时间太紧张了,所以我要迅速动手,一手硬,一手软!通过用硬的一手摧毁旧的经济格局,重建新的经济利益体系,彻底完成军令政令统一。如果软的这一手不行,就辅之以硬的一手。只要完成了军令政令各方面的统一,那可一口吞下一两百万的流民,不会噎着呛着!熬到今年秋收,那谁来我们都不怕了。从此整个天下我们可以横着走,而且还带风!”
朱平槿的俏皮话没能让他的老婆笑起来。
罗雨虹用凝重的声音提醒朱平槿:“只是死的人太多,我特别担心……”
“这本质上就是一场革命,死人是不可避免的!新的经济利益体
系会分化他们、瓦解他们。我们给他们机会,要么上我们的宝马,开向金光大道;要么上崇祯的奥拓,奔向万丈深渊。他们二选其一,YES OR NO,必须抉择!”
“行吧!”罗雨虹无奈应承道。只是一转眼她的脸便狰狞起来。
朱平槿察言观色。
“怎么了?”
“知道井研县的陈家么?跟我们做棉花生意的?”
“怎么不知道?当朝大学士陈演的老窝,又会当官又会做生意,当真能干得很!”
“把他们家抄了!”罗雨虹咬牙切齿道。
“为什么?他们家的商业信誉还不错。军队的被服……以后的统战对象……”
陈家确实在朱平槿的黑名单之外,因为他还希望能在将来某个时间策反陈演,在崇祯的内阁里安插一名最高级的双面间谍。
“离开了陈家,地里的棉花难道就不长了?”
罗雨虹恨恨道,眼睛快要喷出火来。
“他们现在想做一笔更大的生意,就是把女儿嫁给你!为了攀上王府,陈家出了大本钱,要把上千顷地给她陪嫁!我听说,那女子还蛮妖娆的!老实说,你是不是也听到了消息?,你是不是有点动心?”
朱平槿大笑起来,“感情是因为这个你才跑到阆中!怎么了,陈家派人上青城山找了我妈?媒人是谁?”
“你还敢笑!”
像每个中年女人一样,罗雨虹对破坏家庭的小三恨之入骨。她已经在心中磨亮了爪子,只等朱平槿一开口,便要让小三彻底毁容。她已经得到的,便绝不会让它失去。她相信,以她对朱平槿的了解,即便是得罪当朝大学士,朱平槿也会答应她。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他们共同的“事业”!
权衡利弊,并不需要很长时间。
朱平槿对老婆重重点了头:“好吧!抓人可以,但是要请。不能抄家,不能杀人。陈家的人都留着,我还有用。至于抓人的理由嘛……”
“简单!查税!学美国人!”他老婆叫嚷道。
“不!”朱平槿摇摇头,笑道:“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最好是……呵呵……他陈演不是想嫁女嘛,那就嫁吧!借着这个由头,来一出抢婚!”
朱平槿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美人翻脸。罗雨虹吃了定心丸,只是对朱平槿妩媚地笑笑,转换了话题:“关于刘红婷的工作安排,我要给你一个建议。”
“不是现在!”朱平槿拒绝了。他摊出一只手掌道:“先让我猜猜,你这次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
罗姑娘突然赶到到保宁府的事情,的确有点蹊跷。不仅朱平槿产生了疑问,随她前来保宁府的官员们也有些疑惑。只是罗姑娘不细说,他们也不好问。官员甚至王府中的下人早就发现,世子和罗姑娘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即两人中会有一人留守成都老窝,另一人则出门去做事,两人同时不在王府的时间很少,最多不过几天而已。况且世子与罗姑娘相见,立即闭门密谈,这让他们难免多了一份别样的心思。
晚饭之后,巡抚廖大亨主动上门拜会了住在附近客栈里的巡按刘之勃,藩司参政兼守西道陈其赤和其他几名外官也安顿在这里。廖大亨与刘之勃、陈奇赤和刘之勃的继子刘文郁等人畅谈一番,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华灯初照之时。这时,几名小太监打着灯笼来到了客栈。
“世子口谕,宣廖大人、刘大人和陈大人即刻觐见!”张维道。
“张公公,世子这么晚宣诏下官,有何要事?”陈奇赤对朱平槿没有另外两人熟悉,便追上去问道。
张维微笑着没有回话。
廖大亨笑着为张维解围。
“陈大人,若是张公公能告诉你,方才他就会说。既然没说,那你就不要问。世子身边人的规矩,都是这样。陈大人,你看刘大人已经拿上了垦荒条例,本官劝你也把秋粮账册带着!世子跟前谈事,空言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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