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四月六日傍晚,刻意控制着前进速度的蜀世子朱平槿和他的老婆罗雨虹赶回了成都。
但是,他俩并未进城,反而在崇义庄以北的荣军院旁的崇义军事基地,悄然设立了临时行在。
崇义基地尚在建设之中。
一栋刚刚落成的具有典型罗式风格的回字形三层红砖(注一)小楼,带着工业文明时代特有的鲁莽和粗犷,闯进了这片绿树掩映的静谧之地。它与围墙外荣军修养院成片的青瓦白墙两相对比,简直就是一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进化史。
红砖小楼前面,带着一个平整干净的小操场。再之前,则是若干栋平行并列尚在建设中的副楼和一大片硬化的平地。
就在世子和罗姑娘回到城外的第二天一早,首席军机大臣、四川巡抚廖大亨,世子傅舒文翼,政务司副总理洪其惠、汇通钱庄大掌柜邱义德,蜀王府太监秦裔,四川都司、成都军区司令罗大爵,成都军区第一副司令、成都守备团兼护国军第二团团长宋振嗣等人带着各自的计划和心思,从成都府匆匆赶到崇义军事基地的行在拜见蜀世子朱平槿和罗姑娘。
但是,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召见。
廖大亨刚刚得到邛眉异动的快报,正在心急火燎之时,让他在会客厅坐等,简直是一种煎熬。
随驾回蓉的军机大臣马乾及时出现,试图抚平上官的焦躁:世子和罗姑娘召见崇义庄的庄头杨二叔夫妇,一同吃了早饭后便到河边散步去了。世子之举,必有深意,不妨请廖公拭目以待。
深意?见个泥腿子有个狗屁的深意!若军国大事世子倒要与泥腿子来商量,那我们这些两榜进士身居何处?
廖大亨口中气哼哼,胃中却突然翻出一股浓浓的酸水:
早知那杨二得宠,却不知竟这般得宠!想我廖大亨,堂堂一省巡抚,以献省之功,也没有得到饭后一并散步的殊荣!
廖大亨的酸意如此明显,以至于马乾微微一笑:
人说廖抚是世子驾前一条狗,我看倒像名怨妇!
……
小河蜿蜒,林盘蔽日。
牛皮马靴踩上满地的笋壳,发出脆生生的噼啪声响。半截残存的树蔸上,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昂首挺胸,警惕地监视着一前一后而来的两男两女。这也难怪,他大群的妻妾和娃儿正在林盘里吃虫子,若是被人捉去炖了,他这一家之主哪里还有尊严和脸面?
始作俑者朱平槿既不知给廖某人的感情造成了重创,也不知道给大公鸡的心理形成了重负。杨二叔一说起田里的那点事,就一改木讷口吃的形象,像大学教授一般侃侃而谈。朱平槿没有想到泥巴里也有这么多的学问,听得是兴趣盎然:
“……世子爷,仁寿那边丘陵多,麦地排涝方便。可崇义庄这儿是平原,是灌区!
麦稻两熟,听着挺好,可以不让田在冬日里荒着;实则呢,费力不讨好!
麦子喜干怕涝,稻子喜水怕旱,那是水火不相容!稻子收完种麦子,最怕的就是老天下雨,可成都偏偏就是多雨!
这灌区有啥好处?大田灌水方便!春灌时打开木闸,沟渠里的水就自己进了田,省了多少担水浇水的功夫?可是排水不像灌水啊,下雨天沟里的水比田里的还深,开了闸门,这是排水还是灌水?
所以啊,去年冬天,小民没让庄里种麦子,而是种了些蚕豆呀、菠菜呀、葱子呀等等城里人需要的蔬菜。比如蚕豆(胡豆),既能做菜又能当饭,还可以晒干做炒货,城里人过节特别喜欢,能卖好价钱啊!秋天谷子一收,庄里便抢种豆子。数九天寒,怕田里的豆苗冻着,庄户就拿谷草盖苗保温保湿。世子爷,这人天冷要穿衣服,这苗也怕冷啊……”
知道赚城里人的银子了,这是好事。
谁说农民没文化智商就低?因地制宜,农民心里明白着呢!
麦稻二熟制,曾在川西平原大规模推广过,后来又被打回了原形,就是因为不能因地制宜!
杨二叔说蚕豆价钱好,朱平槿便追问庄里去冬种了多少蚕豆,产量多少,今年种了些什么。
“蚕豆种少了!只种了两千余亩!”杨二叔后悔地一拍腿。可他随后报出来的数字,仍旧让朱平槿吃了一惊。
“春分前后,庄里收过青豆,正好赶上早稻下种。豆苗老了带筋不好吃,便全部犁进了土里,这样还可增加土地肥力。青豆收齐后,小民让秀才们算过,一亩田可以产豆百二十斤以上!
冬春菜贵,按一石二两计,光这两千多亩蚕豆,差不多就卖了五千两银子,进项比种麦子只多不少。全庄七千五百六十亩,冬天一寸田也没荒着,全是各式蔬菜……可惜呀,就是肥不够……
世子爷,这土地就是颗摇钱树!只要你伺候好了,就会源源不断长出银钞……
今春播的主要是早稻和油菜,现在都出了苗,长的也好……
等收了早稻,庄里再种一季晚稻!
时间挤得很,人也累得慌。不管是收还是播,什么事都得跟老天爷抢时间。白天干不完,那就晚上接着干……
可是孩子们还在前方等着吃粮呢,小民们苦点累点也是应当的……”
听着杨二叔的絮叨,朱平槿问起了更关心的事。
“卖了菜,庄户们改得的银钞分下去了吗?不能让百姓苦了累了没有回报!”
“世子爷您放心,早分下去了!曹总管在庄上贴了王府告示,说要‘庄务公开’。这黑板太贵,庄上一合计,就买了石灰在晒场边刷了几堵山墙来写字。
庄户每家有几口人,分了几亩田,产了多少粮食蔬菜,卖了多少银子,交了多少租子,得了多少补贴,租了几天的牛,借了多少粮食和银钞,庄上办公卖豆卖菜的行脚钱花了多少,每户人家应该分多少粮食和银子,都写在墙上……
世子爷您放心,小民不占大家伙的便宜。只要是庄户想知道的,小民都给他写上……”
朱平槿听着,连声说好,接着又问林盘经济和副业情况。杨二叔一一作答。
庄里主要喂鸡鸭和稻田鱼,存栏的猪却没增加,原因是附近的土地都变了田,没地方打猪草。
至于庄里的副业,男人们农闲时去庄外的大安路修路打短工,女人们则领回棉线和生丝在家里织布纺绸子。
今年的副业还有两个新亮点,一是庄里用了世子指点的加热匀翻孵化技术,鸡苗鸭苗一下孵出了不少。新繁和新都等县河道密布,林盘众多,是散养鸡鸭的好地方。各处王庄要养鸡鸭,都来崇义庄采购;
二是庄里的米糕打出了名气,在成都府开了个米糕店,就叫“崇义米糕店”,每天是供不应求。大太监曹三顺已经决定扩大生产规模,正在与钱庄谈贷款。现在酱醋食品协会组织协会成员之间可以进行互保。担保问题一解决,那么大额贷款发放的主要门槛就算过了。
庄户们分了粮食,终于有了闲钱可以谈婚论嫁办喜事了。杨二叔的二女儿已经有了婆家,年底就出嫁……
生产力一旦摆脱旧有机制的束缚,百姓自发的致富热情和智慧便会迅速释放,便会带来产品的极大丰富和经济的全面复苏,这就是所谓的“改革红利”。
一斑窥豹,若全川的农业组织皆以崇义庄为榜样,最迟明年底,四川的经济便能支撑起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
更重要的是,占四川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都将是改革的受益者。他们毫无保留的政治支持,将成为自己统治全川不可动摇的基石!
朱平槿听着,一种发至内心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设计和推动的!
然而欣喜之余,朱平槿并没有忘记今天召见杨二叔的真实目的。
“本世子刚刚回来,便听说最近成都有些不太平。一些个不安分的人在闹事……”
朱平槿稍微一牵话题,杨二叔立即跟进。
杨二叔不是那种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人。他说的,全是他的所见所思所想:
“世子爷,那些书生恨您呢!
前几天小民 运米糕去成都府,回来顺便去东门外机器局看大妹。刚过东门桥,便瞧见一大堆人聚在一起。一个张牙舞爪的书生站在桌上,正在满嘴喷粪。
他说猪圈里的货是躺着吃、睡着屙,白肚皮上八个奶……他在变着法编排您和罗姑娘呢……
小民再一看,不是在河堤上跟我扯架的那个书生吗?当时那个气呀,小民恨不得一扁担劈死了他!”
“结果怎么样?”朱平槿饶有兴趣地偏头问道。
“您猜怎么着?小民一走近,就看见一个黑衣警察挤在人堆前面,夹着根警棍,眯缝着眼睛,听着听着还点头傻笑!
……世子爷,那警察不是拿着您发的饷吗?到底站哪边的?那些混账东西警察为什么不抓?小民当时一犹豫……”
“个别警察思想觉悟不高,分不清是非、跟不上形势,这很正常的嘛!”
朱平槿安慰着愤怒的杨二叔,可是脸上的笑容已经冰冷了。
他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指:“所以呀,要在这里给他们敲敲警钟,让他们时刻保持清醒!山里有土暴子,城里也有土暴子!”
“对,对!城里也有土暴子!世子爷,您带着小民子弟在前方与土暴子拼命,那些混账在后面给您捣乱,真是没了天良,连土暴子都不如!小民不信老天爷没了天理,那日回庄,便去县里求见曹总管,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曹总管对小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让小民先把那些人的样子记住,等着世子爷您回来处分!”
“你们庄上的那些不安分子还闹腾吗?新繁县有捣乱的书生吗?”
杨二叔听世子追问,便一五一十将肚里的货倒了干净:
“庄上原来那些人闹腾,还不是因为饿得受不了!现在降了租子,又没了庄头盘剥,剩下的都归自己,他们还不拼命地干,为自家谷仓多屯些粮食?再说庄上征了丁,活多人少,人人都没闲工夫,还瞎闹腾个啥?
不过县城里闹事的书生还有!去年初除五蠹,他们跑了个精光,后来陆续又回来一些。他们闹腾,不就是恨您占了他们的田嘛!他们也不想想,他们那些田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听说郫县、新都也有坏人,灌口还有一些宗室也在闹……
上月庄里收庄稼,请了几个南下的秦地流民来庄上打短工。小民听他们说,汉州和绵州那边闹腾的大户更多……
世子爷,不能任由那些混账胡说八道,败坏您的名声!这几天曹总管打了招呼,县里庄里的护庄队都集合了,大家伙就等着您一声令下……”
朱平槿默默听着,一言一语都装进了脑袋。
一斑窥豹,杨二叔就是四川千百万农民的代表。有了广大农民的绝对支持,他的统治根基稳如磐石,就可以放手干一些早就想干的大事情!
这时,一阵女人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他澎湃的思潮。
老婆听了什么笑话这么高兴?朱平槿想。
身份、学历、见识甚至是时代都不同的两个女人,能够这样亲密地热聊一个话题,难道又是女人们都热衷的八卦?
八卦谁?难道是鄙人?
一定是鄙人!
一定是恋爱结婚生娃娃那些屁事!
注一:红砖的烧制较青砖简单很多,所以成本也要低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