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点评:诸葛亮建议刘备夺取西川,跨有荆、益两州,从而使刘备确立政治上的优势,实现经济上的自给,获得军事上的依托,这种思路从表面上看正确无比。
但是,福兮,祸所依。在这辉煌的正确下面,正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影。
错误之一:一厢情愿,低估对手
首先,低估了刘璋集团的抵抗决心。
刘璋集团是以四川士绅豪族为主体的半松散型联盟。它以刘璋为共主,其中许多重要人物拥有个人利益和自主行动能力。但极少数人勾结刘备集团,如张松、法正等人,并没有影响到大多数人的选边。
这些人清醒地认识到,刘璋引刘备为外援,那不过是引狼入室而已。一旦刘备入主益州,必然会使益州变成乱世中的一极,从而加重益州的负担,损害益州的根本利益。因此,即便有刘璋本人的干扰,刘璋集团仍然对刘备的军事进攻进行了坚决抵抗。
在得知刘备损失惨重之后,诸葛亮为了实现他在《隆中对》中占领益州的基本规划,不得不亲自出马,以自己、张飞和赵云各领一只人马增援刘备。为此,他不得不向孙权重申“借荆州”的承诺,并大幅消弱荆州驻军,仅仅留下关羽守备荆州。
即便两军合一,刘备和诸葛亮依然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才拿下成都,逼得刘璋出降。
曹操和孙权两方则利用这三年的时间,获得了休生养息重整军力的宝贵机会。
三方再次见面,必然又是一场大战。所以,取益州,是一个三方各取所需的交换,并非仅为刘备单方面获利。
其次,低估了曹操对刘备的必除之心。
曹操以汉相的身份挟天子以令诸侯,至死不曾取代汉祚。刘备高调宣称汉室正宗,称呼曹操为汉贼。降刘璋、代刘表,刘备的所作所为自然让曹操咬牙其次,必欲除之而后快。
同时,曹操曾与刘备同朝为官,对刘备这名出身寒微、起身草莽的的人的野心和能力知之甚深。他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既是试探,又何尝不是一句肺腑之言;刘备闻之大惊失箸(ZHU),正是因为心中有鬼。
刘备攻取西川,曹操立即正确判断出了刘备的战略意图——以蜀为基,夺取关中,称帝长安。
但那时曹军尚在修整补充,又有孙权掣肘,只能无可奈何看着。但三年后,当刘璋出降时,曹操便亲率大军攻占汉中,一举降伏张鲁。
汉中为蜀地咽喉,曹操卡住了刘备的咽喉,刘备不得不争。
就此开始,蜀汉与曹魏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汉中、陇右之争,形成了三国时期最激烈的主战场。诸葛亮“不与曹操争锋”的建策完全落空,变成了他个人的一厢情愿。
再次,诸葛亮低估了孙权对荆州的必夺之心。
荆州对于刘备而言,是个扩展实力的地方,是个攻打北方曹操的进攻出发地。然而荆州对于江东的孙权,那就如汉中之于益州一样,是个生死攸关的咽喉。
为什么?
因为荆州就是江东头上悬着的一盆水。不是冰水,就是开水。
孙权可以在合肥与曹操反复争夺,因为合肥属于长江流域,吴军可以凭借舟楫水军的优势,利用合肥毗邻巢湖的地形特点,四面出击,灵活打击魏军,消耗魏国的实力。
然而面对荆州以及更上游的益州,孙权没有时间和实力来做持久之战,必须一击致命。在蜀军增援翻越巫山出现在江汉平原之前,彻底消灭关羽的军队。
孙权耐心等待着,等待着骄傲的关羽犯错。终于,关羽开始北伐了,在襄阳陷入旷日持久的攻城战,同时把后背暴露给了孙权。
孙权没有错失时机,他突然出手,打了关羽个措手不及。最终,关羽在曹操和孙权的联合绞杀下,英雄末路,走了麦城。
错误之二:逆势而为,有正无奇
所谓“势”,天时、地利、人和也。然而不幸的是,数场大战,诸葛亮都不得不逆势而动。
赤壁大战,以下游的江口水军对阵上游的赤壁曹军,是地利上的逆势;隆冬季节,西北风为顺势,东南风为逆势,是天时上的逆势。
攻取四川,以下游伐上游,是地利上的逆势。
七伐祁山,以低地攻高地,以山地攻高原,还是地利上的逆势。
既是逆势而为,须得奇正相依,虚实结合,利速战而弃持久战。
诸葛亮长于政略,短于军略,本不善以奇谋争胜。可他在《隆中对》中,偏偏制定了一个处处逆势而动的战略,以至于《隆中对》中的美好设想处处落空。
他曾经满怀诗意地幻想:“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
可当他率蜀军出四川经汉中攻祁山之时,“箪食壶浆”没见着,反而见着了魏军的坚壁清野。
蜀军士卒补自蜀地,粮草运自汉中,遥遥两千里。经年征战,兵疲马乏,粮草不济。魏军即以城池要隘为凭,先是坚守不战,待到蜀军粮草匮绝,疲惫不堪,再行大举反击。是故七出祁山,有正无奇,皆是无功而返。
而曹魏集团凭借关中有利的地势,以守代攻,以逸待劳,逐渐消耗着益州有限的人力物力。最后诸葛亮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若《隆中对》仅有上述两处错误,蜀汉还不至于两世而亡。
顾绛道,《隆中对》还暗藏着一个致命的错误。
错误之三:兵分两处,主次颠倒
粽子席上,顾绛放眼四顾,慷然陈词:
“昭烈兵少而敢战,盖其多徐、淮旧人也;将寡而强悍,盖其皆一时之选也!
少兵强将,当聚而用之,以众击寡,方可获胜。故切忌分兵!
然孔明献策于昭烈,益州、荆州各引一军以向北,是谓兵分两处也!
况且益、荆州之间,虽有长江水道相连,然其间有三峡之险,有巫山之阻,东西横亘千余里,实诚为两分之地,仓促间焉能合兵互援?
荆襄四战之地,曹、孙两强交攻。刘备以蜀地为根本,以荆州为偏厢。主次颠倒,焉得不败?是故关羽之败,非关羽之过也。以关羽一人而领孤军,大意失荆州,不大意亦要失荆州;以孔明替换关羽,虽日夜防备,亦要失荆州!
学生查阅史书得知:庞统、法正诸人曾献策于昭烈曰,关羽孤守荆州,危矣!不如撤之于益州,将荆州拱手让与孙权。既示好于孙权以合力抗曹,亦可使孙权不得不出兵与曹贼争锋。待曹孙两军疲敝,蜀军便可集全力以向秦川,一举重奠汉祚。
然则孔明却斥之反之!
顾绛窃以为,正因《隆中对》乃孔明本人所出,其欲固宠于昭烈,故而沮之!”
讲到这里,顾绛目无旁人地翻着白眼仰天长叹道:
“呜呼!天命灭蜀,关羽虽勇,岂能逆之!云长身死,翼德继之。火烧连营,昭烈再崩。桃园三结义,一夕间灰飞烟灭。蜀汉之兴也,赖之孔明;蜀汉之亡也,亦缘起孔明也!”
……
太阳躲开高挑的庑殿,出现在头顶的中天上。
粽叶胡乱残留在桌上,在刺眼的阳光下被烤干。
顾绛一气讲完,筋疲力尽,大汗淋漓,颓然而坐,仿佛全身散架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平台上鸦雀无声。
顾绛的分析事实充分逻辑严密,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蜀地抹黑诸葛亮。蜀地,这里可是亮哥走红的地方,粉多黑少!
首先发难的不是宋振宗,而是朱平槿的专业智囊、成都秀才、政研室的首席文案舒国明。他一开口便道:“顾先生谬矣!诸葛丞相勤政爱民,故川民多敬爱之……”
眼见一场意气之争即将爆发。这时,那位半眯眼睛始终不曾开口,如老僧入定弥勒参禅的上位者及时说话了:
“众位爱卿,子曰:食不言,寝不语。本世子于席间议论军机,倒是本世子有错在先。既如此,不如撤了席面,本世子与众卿正殿议事!”
朱平槿一提醒,大家都清醒过来。这是在借三国议论军机呢,怎好在平台上口无遮拦?此处上上下下的太监宫女数十人,若是将军机偷听泄漏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祸事一件?
众人一起说好,各自漱口洗手方便,然后谨德殿正殿议事。
众臣入殿,议事未启,正殿宝座上的朱平槿先道:“杜少陵曾有诗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明年祭祀汉昭烈与诸葛丞相,宜用帝礼。本世子领诸臣亲祭,行臣子之礼。”
宜用帝礼!
行臣子礼!
群臣听闻,顿时哗然。世子此举,绝非单纯从道义上推崇刘备与诸葛亮。这是不打算承认曹魏与司马氏的晋朝为王朝正朔了!这是要彻底推翻二十五史的既有结论了!
世子此举,背后必有深意。至于深意在哪儿,几名大臣已经开始腹中揣测。
朱平槿没有制止下面的议论,只管接着道:“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至于司马氏之心……”
“路人皆知!”殿中大臣一齐大笑回答。
朱平槿将谜团解开一半,剩下的让大臣们自己去用心琢磨:“若论主仁臣忠,天下君臣,无有如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者;若论兄友弟恭,天下兄弟,无有如刘关张者!诸葛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一语:汉贼不两立!吾辈得无乎不肃然起敬哉!”
当今之贼,无非闯献。汉贼不两立,这是世子在向天下昭告自己的志向啊!
郑安民与宋振宗等人在大声喝彩的同时,立即进行了眼神交流。在对方的眼神中,两人都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以天子之礼祭祀刘备君臣,这是世子在向天下明示,蜀主为天下正朔!其余妄称正主者,皆是贼子!
孙洪在大声喝彩的同时,一丝警觉猛地蹦了出来:宣传工作立即要跟上!报纸、戏文、书场、茶坊、民谚,乃至叫花子的要饭词……
在兴奋的人群中间,唯一沉默不语的人是顾绛。
难道世子彻底否定了我的策论?就因为我触及了蜀地君臣的敏感神经?
顾绛偷偷望了望宝座上的那位世子,顿时心生疑惑:不对呀,行在奏对时,世子曾大声称赞,怎么转些日子便变了卦?殊知,君无戏言……
“忠清!”
一句轻声召唤让顾绛回过神来,原来是他的举荐人吴继善。
“忠清不必沮丧,该干嘛干嘛。世子老成睿智,时有非常之举,非臣子所能轻易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