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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袭会稽 第二十九章 苍髯老贼,皓首匹夫
    就在项城收到捷报与弹劾的同时,还有一封文书悄然传到了东晋南琅琊。

    琅琊是前秦的一个郡城,归属于徐州,琅琊经济发达,人口繁多,文轨兴盛。几十年间,也不知为前秦王朝贡献了多少良臣猛将。

    而这南琅琊,虽说也唤做琅琊郡,实际上却只是一座寻常的小县城而已,这是东晋侨置的琅琊。

    自西晋灭亡,永嘉南渡之后,东晋为了标榜正统,便向天下宣称整个天下都还是大晋朝的天下。但任你如何胡说八道,也无法改变天下绝大多数地盘都在前秦手中这个事实。

    于是,聪明的晋朝人想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侨置!所谓侨置,就是说在江左找许多荒地,分成无数块重新取名字。这块荒地叫长安,那块荒地叫洛阳,前边一块叫西域都护府,后边一块就叫幽州招抚司了。

    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些荒地意淫成前秦各地,假装整个天下都还在大晋朝手中,说白了就是自欺欺人。这套并不是晋朝首创,三国时就有了,但委实是晋朝把侨置文化给发扬光大的。

    南琅琊如今的主人正是在东晋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当初本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想法,在西晋灭亡后毅然南渡投奔东晋。从此断了北方的一切人脉,但也如愿以偿成为了东晋的一流世家,算是求仁得仁。

    这些年来琅琊王氏假装不知道北方还有个大秦朝,假装东晋就是整个天下,关起门来作威作福,号称第一世家,实在是快活得紧。不过今日,琅琊王氏却无论如何也快活不起来了。

    此刻,在南琅琊的王氏大宅中,琅琊王氏的一群族老正围成一圈,大眼瞪着小眼。

    “咳咳,那封信大家都看过了,不知诸位是个什么想法?”

    老态龙钟的王鬻之第一个开口,仗着年纪大,他在王家威望极高。

    有一个族老迟疑片刻,弱弱地说道:“凝之说咱们琅琊王氏应该认祖归宗,落叶归根。但如今真正的琅琊郡不是在秦朝么,咱们如何能落叶归根…”

    其他人都听得满头黑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琅琊王氏的根在秦朝,所谓落叶归根,不就是归降秦朝么?只是不方便说那么直白罢了,你还当真的只是想迁回琅琊呢。

    王鬻之看了那族老一眼,认得此人天性愚昧,完全是靠年纪混出的身份,倒也不以为意,权当没听见他说话。

    “前些日子郡内便有流言,说会稽被秦朝占据了。原本老夫还不信,今日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凝之绝不可能有…那种想法,想必是会稽失守之后,被秦军逼着写的这封信。”王鬻之淡淡地说道。

    又有一个族老问道:“这么说,凝之如今在暴秦手中了?咱们若是不答应,凝之岂不是…”

    “凝之的安危自然是要顾及的,不过更重要的是思考此事对咱们琅琊王氏的利弊。”又是一个族老发言,在大世家中,个人的安危永远要给家族的利益让道,哪怕这个人是王凝之。

    “秦朝繁华,如果落叶归根,必然能使咱们琅琊王氏更上一层;不过秦朝浩瀚辽阔,世家无数,可不比偏安江左的大晋朝。若选择了那边,咱们只怕便没有现在的地位了。”一位族老有些担心的说道。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东晋第一的琅琊王氏就算实力更上一层,放在前秦依旧排不上号。后世之人若不是熟读史书,很难理解这种差距,最简单直观的了解方法,就是找一张前秦东晋对峙的地图对比一下双方大小。

    一下子,一群族老都开始纠结起来了。这又是一个凤尾与鸡头的问题,当初琅琊王氏的先祖选择了从凤凰蜕变为草鸡。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琅琊王氏需要选择是重新当凤凰还是继续做草鸡。可是当凤凰只能做尾巴,当草鸡却是脑袋,这实在是难以抉择。

    “可是…淝水之战,秦朝战败了啊。自古以来,天道反复,虽说秦朝强大无比,也难以避免。倘若秦朝当真度不过这一劫,咱们这时候投靠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话虽如此,但秦朝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拿下了会稽。输了里子,却赢了面子,也算是扳回一局。秦朝国力远非大晋朝可比,一次大败,想来还是承受得住的。”

    “听说这次朝廷虽说大捷,却也只杀了几十万人而已…”几十万人多吗?当然多,整个东晋都凑不出这么多兵。但和前秦对比起来,那就很尴尬了,前秦出动了百万大军,杀掉几十万,可还剩下了几十万。就算是剩下那些人,同样足够碾压东晋。

    族老们纷纷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支持归顺前秦的不多,不过却也没人明说反对。毕竟王凝之还在前秦手中,这时候说反对,岂不是在害王凝之么。若是王凝之日后有机会回来,秋后算账怎么办,这些族老都是人精,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砰砰。”

    王鬻之双手连拍桌案,发出沉闷的声音。族老们会意,同时闭上了嘴,眼巴巴的看向王鬻之。

    “依老夫之意,咱们不妨先观望着,瞧一瞧秦朝的势态,再做决定。当然,凝之既然已经将信寄到了咱们面前,咱们也不能毫不理会。不如便先行撤回咱们王氏在前线的人马,算是向秦朝那边展露点诚意。对内则上报朝廷,就说淝水之战我部死伤过重,需要回来休整,想必朝廷也不会太过苛责。”

    王鬻之不愧是威望最高的族老,从内到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东晋小朝廷实质就是几大世家门阀联合组成的,官兵暗里也都隶属投效于各大世家。琅琊王氏此时单方面抽减兵力,淝水战场的晋兵一下子就要少三层,这还不算人才将领方面的损失。这对东晋而言,算得上是一次暴击了。

    在东晋,王谢两家向来是同气连枝的,王家收到了来自会稽的问候,谢家没道理收不到。

    此时满目疮痍的寿阳城内,东晋北府兵主将谢玄手里就捏着这样一封信,他一边看着信,一边咬牙切齿,表情可怖。完全没有了刚刚攻入寿阳时的喜悦。

    谢道韫脸皮薄,倒是没将裴盛秦和顺强说的那些流氓话写在信里,不过字里行间的哀怨委屈却是掩不住的。谢玄和他姐姐自小心有灵犀,一看信中内容,就知道阿姐定然是受了委屈的。

    信的尾端写道:“裴公子希望阿弟收到消息后立即撤出秦土,如若不然。”

    一封信到了“如若不然”时戛然而止,傻子都知道后面不会有什么好话。

    谢玄气愤地猛拍桌案,怒吼道:“姓裴的,你要是敢动我阿姐一根汗毛,老子活剐了你!”

    当然,由于寿阳距离会稽太远,谢玄这句话裴盛秦是不可能听到的。愤怒归愤怒,情绪稍微稳定后,谢玄也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继续进军。

    按照如此的局势来看,自然是应该进军的,宜将趁勇追穷寇嘛,可不能给暴秦喘息的机会。可是…阿姐在秦军手里啊。

    朝廷是司马家的朝廷,谢道韫则是他谢玄的阿姐。北府兵到底是进还是退,这就有得计较了。

    如今谢玄最怨恨的,除了裴盛秦,那就是王凝之了。劝降信是谢道韫当着裴盛秦的面写的,自然没办法暴露会稽内部的情况。但作为淝水前线的主将,谢玄可以保证前秦没有大军潜入东晋内部!

    也就是说,这个叫裴盛秦的秦将,顶多只是带着一小股秦军偷渡到了会稽。而会稽守将,他姐夫王凝之,麾下却足足有两万精锐!这种情况下会稽还能丢?谢玄实在是想不通。这时候谢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没有阻止阿姐嫁给王凝之了。

    不过谢玄倒也算是一个忠臣,知道自己如今担负着怎样的重任,自己要是撤军了,淝水的大捷无法扩大战果,可就要功亏一篑了;但阿姐现在落到暴秦手头,若是不撤军,又怕那裴盛秦伤害阿姐。

    这实在是两难的局面,谢玄皱紧眉头,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谢玄最终决定,还是要请叔父决断。他的叔父是谢安,也就是北府兵名义上的统帅。当然谢玄是北府兵实际领兵的主将,二者关系类似于益州水师里杨安和裴元略的关系。

    东晋著名的谢安谢大帅此时坐镇在东晋都城建康,不过不打紧,建康离寿阳是很近的,快马加鞭,一两日就到。谢玄快速安排好寿阳公务,然后便单骑出城,匆匆南返,他要亲自去和谢帅商量。

    谢家其实一共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谢道韫写的,一封则是裴盛秦写的。谢道韫那封信传到了谢玄手头,裴盛秦亲书的那封信,则直接送去建康,送去了谢安那里。

    谢安满头白发,容貌苍老,这些日子以来,为了给大晋朝续命,他也委实是殚精竭虑了。

    此刻他正拿着那一封还未开封的信,眉头微簇,信封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谢安亲启。

    “暴秦还真是氐种蛮夷,不通教化。老夫年纪一大把,那些秦人竟然直呼老夫名讳,实在可恶!”原来,谢安竟是因为信封上的“谢安”二字不喜。

    在他想来,尊老爱幼是不分国界的,哪怕是敌人,只要年纪比你大,你就应该尊重他。暴秦不尊重他这个年纪大的敌人,那就是粗鄙无礼。

    谢安的儿子谢琰在一旁陪着笑,小心翼翼的说道:“暴秦的确无礼,父亲不妨拆开看看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话,无非是劝降罢了,或者用道韫的安危来逼迫我谢氏让步。这些蛮夷,真以为拿下一座会稽就能反了天么,我谢氏为大晋尽忠,岂会因一女子而变节?”谢安淡然说道,一边将信封随意递给谢琰:“琰儿,你且拆开看看吧,若是劝降或威胁之语,就不必告诉为父了。”

    裴盛秦猜得并没有错,一个谢道韫,的确无法动摇谢安。

    谢琰恭恭敬敬地接过信,拆开封,取出信纸展开一看,登时满脸惊诧,他痴痴道:“父亲,这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哦?”谢安来了兴趣:“倒不知暴秦刻意寄一封信过来,是要对老夫说一句什么话。琰儿,念给为父听。”

    “这…不太好吧?”谢琰迟疑道,看着信里面那两行大大的字,吞了口唾沫。

    自从淝水大捷以来,谢安在东晋朝廷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一见谢琰没有马上按他的指示做,顿时心头不喜,愠怒道:“念!”

    谢琰见父亲发怒了,心中无奈,便只好照着信上那两行字,一字不漏的念了出来。

    “苍髯老贼,皓首匹夫,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刚一念完,谢琰便快速埋下头去,不敢看父亲的表情。

    谢安先是一愣,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暴秦从会稽刻意寄一封信过来,是专门来骂自己的?

    后世的经典骂句名不虚传,谢安几时受过这种侮辱,顿时又急又气,满脸潮红。

    “暴秦贼子,怎敢如此侮辱老夫!”

    “噗!”

    谢安悲愤长啸,然后一口老血喷出,便直直地后仰倒了下去。

    谢琰也急了眼,连忙过去抱住谢安:“父亲,父亲你怎么样,别吓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