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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富顺监
    长孙进却乐了,笑道:“我以为大哥会好言好语哀求于人,却不想还是用了强,早知如此,不如让小弟去当这个恶人,哥哥毕竟是个保正,让人认出来,可如何是好?”

    长孙豪瞪他一眼,瞅瞅左右无人注意,这才没好气的道:“深更半夜,怎么求人?就算我肯求人家,谁会开门?只能做些强盗手艺了。做事时我蒙了面,又变了声音,谁会认得?”

    长孙进笑容不改,却换了谨慎的语气:“顺利吗?有没有伤人?”

    大宋立朝至今,蜀中一地,政权最为完整,没有受到外面兵灾冲击,虽然有大大小小的兵变起义,但官府对于城池镇岜的掌控还是很有力的,再小的州城,里面也有厢兵驻守,加上班头衙役、马步快手,故而无论外面野地里山贼土匪如何凶恶,敢于进城捣乱的还是很少。长孙豪孤身一人进昌州城绑人抢药,如果伤了人,官府一定不会放过,迟早会追出来。

    “没有,那家药铺子就是老郎中开的,家里没有几个人,都被我绑了,堵了嘴巴。”长孙豪挥挥手:“不过以防万一,还是早点离开的好,免生事端。”

    长孙进点点头,去催促狗子快点熬粥,又叫醒了还在打鼾的人们。

    等到长孙弘稍稍眯了一会,被叫起来喝粥吃药的时候,一轮旭日洋溢着热烈的光,从山的那一边跳了出来,照亮了山间的一草一木,鸟儿飞起,鸣叫于树梢,又一个晴朗的天开始了。

    来自合州石照县李家村的汉子们,一人喝了半碗粥,收拾利落了,纷纷挑起了稻米担子。进哥儿长孙进,依旧拿了朴刀,孤身提前出发,为大伙开路去了。

    那两个抬担架的汉子,也抬了长孙弘,走在队伍中间,这两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岁数,却抬着十几岁的长孙弘走路,让他很是过意不去,这两人一个叫李猛,一个叫李大福,论辈分,都是长孙弘该叫叔叔的人。

    长孙弘躺在担架上,连连道谢,两人笑着道:“你是保正家的二郎,我们抬一抬,不打紧的,跟着保正走这一趟,赚些外快,方才有条活路,看在你爹的份上,休说你病了,就是没病,也能抬着走的。”

    两人走得很快,上面的长孙弘一颠一颠的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长孙豪走在最前面,一路注意前面的动静,一旦有悠长的鸟鸣声不止,就知道是长孙进示警了,那么就得带着人改道。这时候虽然众人都挑的米,还没有换成盐,漕司仓司的盐检没理由阻碍,可是没有官府发的凭由,又是十余人聚众荷重而行,碰上巡检绝对是会被扣下的,粮食被没收不说,大伙都得被按盗贼处理,集体当死罪。

    这么大的风险,为何父亲长孙豪依然敢于冒险去贩卖私盐,为何李家村里的这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夫愿意跟着来,倒是让长孙弘很是不解,按照前世的了解,蜀中一地未受兵灾,自然灾害在唐末以来也少之又少,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

    当他抛出这个问题时,李猛和李大福回答得很干脆:“活不下去了呗!”

    相比于李大福这个闷声葫芦,李猛是个直肠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叽里呱啦的与长孙弘一通聊,左右路上无事,就说开了。

    “二郎,你年纪小,你爹又带你过来李家村没几年,不知道这里的状况,李家村风水好啊,听说百年前还出过高官,地也好,都是上好的水田,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安家,以前的日子很是安逸,听我爹说,在我爷爷小时候,我家里还有十几亩田地呢。”

    “只是到了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世道变了,神宗皇帝时王相公变法,县里乡里要借贷,不借的人也得借,借了一分要还五分,我们庄户人家,怎么还得起?只好又向村里有钱的人家借了。”

    “债滚债、利滚利,滚得再也还不起了,也没人借钱,那就用地抵吧,抵来抵去,我家的地就没了,我们就成了旁户,只能依附着地主过日子。”

    “春租要交,秋租要交,这些地主都不交的,要我们交,还有人头税,徭役不去服也要折算成银子交的,我家里五口人,一年下来,那几亩地的收成还不够交税的,去年就被县里捉去,挨了十杖,两个月都下不了地。今年再交不齐,怕是要被发配了。”

    “所以长孙保正好啊,他去年当了保正,眼看着村里穷苦人都活不下去了,就带着我们来贩盐,这是杀头的勾当,我们都知道。可是总比在家里等死强啊,我被发配了,家里就剩婆娘和老人幼子,还怎么过?不如出来拼一拼!”

    “去年那一趟,参与的人每人分了好几贯,够花一年的了,还能吃上几回肉,所以今年我一定要来,杀头也不怕!”

    听李猛絮絮叨叨的说着,李大福不时的插上一两句,作为补充,让长孙弘对这时代社会底层农民的生活,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这是始料未及的,在前世的印象中,宋朝是一个开明、繁荣的王朝,虽然兵弱,却极为富裕,一年不但给得起送与西夏、辽、金的几十万两金银岁贡,还可以绰绰有余的养兵开政,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这等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百姓的生活应该相比其他朝代要好一些才是。

    可是从二李的口中,简直是要造反的意味,这般苛政,蜀中居然没有爆发大规模民变,也算是奇迹了。

    李猛的述说还在继续,大概很难找到一个倾述的对象,长孙弘挑起了他心头最脆弱的那一块肉,就再也关不上诉苦的话匣子。

    “什么?二郎,你不知道村里的地都是谁的?”李猛诧异的看向了长孙弘,一脸的不信:“你每天都在他家里出出入入,怎么会不知道?”

    长孙弘一怔,只得推说发烧烧坏了脑子,有些事记不清了。

    李猛同情的看了看长孙弘,大概以为真的是这样,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听说去年隔壁张家村的一个人,也是害了伤寒,病好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成了傻子。二郎你只是记不清一些事,算是好的。”

    他舔舔嘴皮子,解释道:“村里的地,现在都是归一个人的,就是李大官人,他大名李显,就住在村西头那个大宅子里,门口两尊石头狮子的便是。他家祖上出过一个县尊,王相公变法时,正好在外地做官,俗话说官官相卫,跟本地的县尊一番交接,借变法的机会,吞了全村的地,成了大地主,从此将全村的人都变成了他家的旁户,给他做牛做马。”

    “你爹是外乡人,拳脚本事出众,李官人爱你爹的本事,他自己又不肯做保正,就让你爹做了,免了你家的租,还让你进他家的私斋读书认字,你都进去学了两个月了,正是好福气啊,今后考个功名,指不定能光宗耀祖的。”

    说到这里,长孙弘脑袋又是一阵痛,一股记忆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白胡子的先生、竹制的戒尺、童声嘹亮的课堂,一幕幕的闪现出来。

    “哦,对的对的。”揉着太阳穴,长孙弘皱着眉头满脸痛苦:“那先生姓周,一起读书的,还有李官人家的几个子侄辈。”

    “是啊,看,二郎,你记起来了。”李猛高兴了,笑着道:“你这病没大碍的,一定很快就能痊愈。”

    长孙弘附和着笑笑,甩甩脑袋,将涌出来的记忆中一些不愉快的捋了捋,冷笑一声,躺在担架上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队伍继续前行,离了昌州,就再无大的城镇,人烟稀少,一路无事,大伙走得飞快,都是惯于走山路爬沟坎的山民,天刚亮就出发,除了中途休息了几次吃了一回粥,一直在崇山峻岭间的小道上奔波,如此行来,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就进入了富顺监的地面。

    到得一处山岗,走在前面的长孙豪将手臂一举,停了下来。

    众人聚过去,蹲在草丛里。只见前面暮色重重中,一块残破的石碑立在小道旁边,被杂草掩盖,几乎看不见,上面有几个古篆体的大字---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