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失去光明眷顾那天至今已经五个年头了。
有人说,人生在世界上,就是和阳光以及月色恋爱,早晚伴随,而她却失去了一切,待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日。
是的,那就如同针洞一样。
沿着没有任何修饰、原始、矿洞似的洞穴延伸向深不见尽头的地底,就算是白天光线从洞口倾卸进来,光芒也依然寸步难行,无法深入黑暗堆积的洞穴。
在如此浓厚的黑暗面前,光芒也显得格外地无力。
唯有手持灯笼,在侍女的带领下,他才不至于迷路,但那依然处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只要稍微一个不慎就得撞到墙上或是绊到了吧。
这些黑暗可能是死亡的本身。
少年无言地一再前行,洞穴里连风声都没有,伴在耳畔的只有带领前行的侍女和自己的脚步声,以及那灯笼烛火偶尔摇曳的杂响。
尽头传来了淡淡的花香,有一种叫人作呕的恶臭混杂其中。
然而,无论是何者,都叫少年足够恶心。
稍微走前一个身位的侍女倒是一副习惯了的样子,但是她压根就不是人类。肌肤泛着近乎瓷器般的无机质光泽,而在看不见的体内,水银组成了她的骨骼,她是以炼金术方式炼成的金属女仆,想必能够在任何地方的如鱼得水才是。
至少,这里的黑暗、花香和恶臭都奈何不了她。
“请问还有多久?”
少年忍不住如此问道,他嗅觉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就算用袖子遮住了鼻头,也依然难受至极。他一刻钟都不想多待在这个鬼地方,但是他要见的人在这里尽头,他只能忍受住这种味道。
“小少爷,快了。”
带路的侍女冷淡地回应,声音之中没有任何起伏。
曳着长长的汉服裙摆,她彷佛只会前行,一直前行的机械,没有任何生气。
“我们已经走得很深了吧?”
少年试着再问,却没能摆出一贯的明朗笑容。如果换成别人来带路也许还好受一点,至少可以聊上天,但偏偏带路的却是一具炼金术人偶。
“如果不够深,那东西会跑出来的。”
侍女恭敬地回答,可是却没有回头看过来哪怕一眼。听见她的回答,少年一瞬间露出愤怒的表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狰狞。
“她不是东西。”
“是的。”
也不知道她到底明白没有,少年暗叹一口气,不再和对方计较。也许,她的存在在这个家族眼里,就是一样东西吧,就算家主口口声声宣称她是家族的希望。
──希望终究也只是一种工具罢了,寄存着人们各种期许的容器。
如果这个容器只承载一个人的希望,也许会足够纯粹,但假如这个容器所承载的是一个家族的复兴希望,往往会在纯粹之中多出杂质。
一种会蔓延、扭曲、吞噬所寄生物的杂物,而这个家族的希望早就因此变得扭曲起来。
只要把这里的情况揭露出去的话,应对局恐怕会很快就找上门了吧,少年天真地想,但同时他也知道应对局并不是揭露罪恶的正义之师,他们是用以平衡两个世界的工具和规尺。
只要不越界过深,不过于干涉普通世界,应对局并不太可能会动员来和这个古老、陈腐的大家族斗过你死我活。
一切都维持在极为诡弱的平衡之中。
然后,少年又想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他的亲姐姐了。尽管是同父异母,但两人之间终究存在着深厚的血缘关系,他尽管一再逃避,却还是没有办法放弃对方。
而叫他鼓起勇气,来到这至恶之地的,则是他的朋友。
就算是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了,自己也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他再次告戒自己,慎防自己因为这些气味回头跑去。
“已经快到了,小少爷。”
侍女又再重覆一句,会是因为误会了少年因为思考家族的黑暗面,而展露出来的表情之故吗?
少年点了点头。
味道越来越浓了,他快忍不住要吐了。大概也是发现这一点,侍女递来了一条手帕,少年说了一声谢谢,捂住了嘴巴。
又走了一段道路,侍女突然停了下来。
少年估计应该是到了,抬起头来,看见好几道铁栏栅布置在前方的路上。这些铁栏栅都不是普通之物,上面刻满了各式各样的符文,显然经过法术加固。
侍女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铁栅栏的门。
那往后还有好几道同样的门。
两人一路前行,侍女打开了第九扇铁门后,把手中的灯笼递向了少年,并致歉说
“小少爷,在这之后我无法再与您同行,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行。”
少年无言地接过灯笼,犹豫了一会儿,才在侍女的注视下继续深入下去。味道已经重得他快要挪不动脚步了,但这个机会难得,他不能犹豫下去。
他沿着洞穴继续深入,看见了一片花海。
就着火光,他盯着跟前的花,心想这一定就是那花香味的来源,但问题在于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之中,花究竟是如何盛开的呢?
其中一定有某种奥妙,这些花的功能大概是用来遮掩那些味道的。
少年看向花朵的夹缝之间,那里有形似手臂的金属断肢存在,露出了里面极为复杂的管线,管线和金属结构上头都有一些难辨是血还是油的污迹,散发着一种血肉和机油混合而成的奇异恶臭。
难以形容的味道,简直就是臭气冲天。
类似的金属零件结构遍地,有一些还混杂着腐臭的血肉,这副场景换成普通人来看恐怕瞬间就会晕倒了吧。
而,少年心中只有愤怒。
他没有想过自己自从逃离了这个家后,自己姐姐就会落到这种地狱之中,暗无天日。他更不明白的是,那些长辈为何能够扭曲至此,为了复兴他们口中的辉煌而如此不惜一切。
──不,他早该知道,因为他正是惧怕那些不择手段人们才会逃离这个家的。
他一直不敢细想的原因,仅仅是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是个懦夫,所以逃离了这个家,没有对自己姐姐伸出援手。
他怕,他很怕,就算现在也一样,就算手掌比常人要强大的力量也一样。
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愤怒,迟迟无法迈出脚步。
就像是看穿了他心里的犹豫一样,洞穴四处挂在墙上的灯依序点燃起来,刹那耀出的光芒驱散黑暗,照亮了整个洞穴,所有一切顿时一览无遗。
这是一个房间,空间不大。
里面可以看见一张床,由红木制成,铺在上面的被褥看起来也相当高级,乍看之下扑素但实制上奢华无比,单是这种木头就价值连城了吧,实在是和这样子的洞穴无缘。
床上有整齐叠好的被子,枕头也摆放得相当妥当,像是从来没有被人使用过的崭新展览品。但除了床之上,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不,还有一具人偶。
细长的头发凌乱不堪,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经过修剪,但浏海却被人往后撩了起来,露出了美丽动人的脸蛋。约莫十九、二十岁的年纪,身材高挑而修长,被包裹里素白的连衣裙之中。
从袖口和裙摆伸出的四肢纤细,散发着名贵瓷持般的光泽,晶莹剔透,同时亦缺乏应有的生气。
那大概是瓷制的人偶吧,也许旁人会有如此感觉,但少年知道不是。
“姐姐……?”
少年屏住呼吸,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一股哭意涌出心头,一脸悲痛。像是听见她的呼唤一样,女性像是一个衔接不佳的齿轮般一顿一顿地抬头。她的眼睛被黑布所蒙,但底下的樱唇鲜艳红润得可怕。
她看不见,面没有朝向少年的所在。
“是阿凌吗?”她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
少年没有作答。
单是看见这幅画面,他就失去了所有力量。短短几年之间,他的姐姐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不敢想像对方经历了什么。
他恨,恨自己,也恨这个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