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方出口,宋子夫便有些犹豫;但看到对过桓公马上望过来的热切目光,刚刚冲动之下产生的念头,亦随之愈发坚定。
其实按照他原本的意思,并不准备在宋国即将到来的这场改革大潮中,过早地显露自己的存在。
首先自然是他才不过十岁的年纪,就算有十二为相的甘罗,可这小子现在爷爷的爷爷恐怕还没出生;以尚未束发的年纪,和那么多堪称一针见血的改革政策联系在一起,但凡周遭哪个庞然大物有心,随口一句索要质子,某人绝对是分分钟化身“小盘”的节奏。
再者身为一个资深的“死宅”,在宋同学眼里,向来是走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靠着,靠着不如躺着;在大方针上提出个框架就算不错了,让他劳心劳力地去具体实施,给个皇帝都不干!
而且对于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虽然竭力想要淡化,但由不得子夫不去担心自己这只“幼小”的蝴蝶,一旦过度的扇动翅膀,将会给原本的历史,带来怎样不可预测的后果和偏离。
所以即使是前边献上的改革之策,也是他苦思一夜,从还算不太遥远的秦汉时期,剽窃来的史实和现成的例子。
真要让那些在此时看来过于尖端的技术登场,子夫很害怕一觉醒来,世界完全变成了自己从未听闻的样子--那样的他,就连作为穿越者最大的一点仰仗也不复存在了。
所以慎重点、慢一点,以及将自己置身事外,便是他昨晚一夜未眠得出的现阶段最适合的措施。
可惜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桓公对自己发自内心的疼爱;这也使得上一世缺少父爱的子夫,瞬间脑子一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过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之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子夫便也就接着说道:“儿臣还想请父亲成立一个叫做‘商贸司’的机构,专门负责处理工商业和对外交涉、贸易的事务!”
“哦?”桓公顿时被子夫口中冒出的新鲜词汇吸引住了,好奇地问道:“现在全国的商贾和工匠不是都已在官府的管辖下了么?为何还要专门成立一个新的部门?这和对外交涉贸易又有什么关系?”
“同样的管理,却并非同一回事,”宋子夫摇了摇头,瞥到眼前木盘中的细沙,心中不由得一动。
“父亲您请看这些沙子,”起身跪在书案前,子夫小心翼翼地把装着细沙的木盘放到案上,比划着说:“咱们国家的商人和工匠,就好像是这数不清的沙粒一样,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境内各个角落。”
“而我们现在的管理办法,就像是这样,”说着子夫取过两卷竹简,用力地压在沙子的表面,原本松散的浮沙顿时板结成块:“用严格的监督和管理,把工商行业的所有权全部归于国家,工匠们日以继夜的辛勤劳动,只能换来微薄的生活必需品。”
“至于商人,则是只有看似严厉的法令约束,在让许多原本有意行商的国人望而生畏的同时,又给了部分奸诈之徒大把可趁之机。而我们所谓的限制,也只是针对市上销售的商品而言。”
桓公津津有味地看着儿子形象的比方,对于从西周中叶流传至今的“工商食官制”,他自然对其中的弊端所知甚深。
实际上不管是齐国的大夫管仲,还是郑国的桓公,都曾经在这方面做过不小的努力;保护商人的利益,鼓励贸易流通的进行。
但现在虽说是礼乐崩坏,可毕竟长久以来形成的社会等级森严、秩序繁杂的现象,依旧牢牢束缚着人们生活的点滴;哪怕是胆大如桓公,在这方面最出名的例子,也就是先前提到过的,在管仲主导下针对鲁国桑蚕丝织业,发动的一场“原始经贸战”。
虽说猜不透自己这个越来越神秘的儿子,到底为何会在临走时忽然提出这么一个复杂的问题;可毕竟也是旧居上位的人,桓公又怎么可能没发现他前后态度迥异、表情变化的过程?
不过想来也不会是坏事!所以桓公也并没有打算拆穿子夫的异常,反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自己倒要看看这小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我们成立‘商贸司’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些或散乱游移在秩序之外,或被严苛的秩序压得喘不过气,早就失去了活力和动力的工匠商人们,重新凝聚成一个整体!”说着,子夫丢开手中的竹简,飞快地把先前的沙块捏成各种迥异的形状。
“在全新的经济模式和国家调控下,让现在连三成潜力都没有发挥出的工商业,焕发出它原本应有的光采,成为不逊于农业的另一支柱产业--同时繁荣的商业必将带来大量人口的疯狂涌入;相信父亲您也是很清楚,齐国在管仲鼓励商业后,人力膨胀的速度是何等恐怖!”
桓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随手捏出的各种沙塑,心中对儿子精准的眼光和天马行空的大胆构想,也是击节赞叹。
然而在他刚听到子夫提到新的经济模式,心生好奇时,这小子偏偏就直接停在了那儿;还凑到他跟前,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像乞食的小猫小狗一样,说不出的可爱。
“好好说话!”桓公还以为儿子的顽皮心性又发作了,也是哭笑不得地在他小脑袋上敲了一记,有些嗔怪地说道。
“喔!”子夫皱着小脸应了一句,揉了揉头发一字一句道:“在说那个之前,我想请父亲把这个‘商贸司’全权交给儿臣!”
“你?!”桓公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出这么一个想法,原本微笑着的面容也是一肃;眉峰紧蹙,食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案面。
说实话从先前儿子接二连三地提出那些“胆大妄为”的改革建议,甚至涉及国家最根本的军事和爵位这些敏感问题,他都没有因为小家伙的年纪,而对其做出的判断和想法有过任何偏见。
可现下谈及工商业的发展和改造问题,小家伙居然主动提出要全权担当这个掌控者的角色--桓公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全权”代表了怎样的意思;虽然已经接受了儿子“早慧”的现实,可要自己完全放心地把工商业的改革,整个托付给一个十岁的孩子……
这倒不是说不信任或顾忌:连宋子夫都能想到其中隐藏着的危机,“老谋深算”的桓公怎么会意识不到?而且除了潜在的他国威胁,身为孩子的父亲,他还要更多地考虑到小兹甫的心理承受力--很多事情往往说得容易,真正做起来时,却会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但他或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想不到的是,在这个孩子的体内蕴藏着的,分明是一个快三十岁成年男人的灵魂--经历了后世信息大爆炸年代考验宋子夫,又有什么场面是hold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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