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间终于冒出头来,时孟冬之季,但却无半点冬的感觉。有山间野菊、乡里百花者,不忍及早抛去凡尘俗世,尚留得一二朵,正在温和的日光中随着风儿摇曳……值此之时,反而称作“小春”更为贴切。
鹅湖山的稻谷满了粮仓,今年有涣哥儿的“大包大揽”,不再为“秋税”发愁,便是被他刘涣庇佑到的农户之家,自然喜气洋洋。他们细细数着日子,等到了月中,丝丝小雨便要落下地来,又称作“液雨”,百草之间和泥土中的虫儿乘此时机吸引液雨,饱饱地冬眠起来,叫做“藏蛰”,从藏蛰过后一直到来年“惊蛰”,雷始发声之时,百虫方“出蛰”……
世间万物,一动一静,暗合天地大道。
但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难免有悲凉的时刻。那呆子此时正在山巅吹风,觉得是不是有点虚度光阴了,曾记得以前每到此般季节,总想出去走走的……
是的,他有一个计划,就是要乘着年少,去看看这大好的河山,一来增长见识,二来“急流勇退”。他想,他从不愿意亲自去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他只是放一把火、吹一口风,看看这火势能否燎原?
若念念不忘,则必有回响。果然过不多时,涣哥儿一吹口哨,一匹杂毛马窜出身影来,乖巧地用头蹭他,他微微一笑,一个纵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消失在沧桑的山脉之间,他要去找辛弃疾……
“兄长,兄弟放肆,有要事求你!”
“暂且不论求不求的事情,我来问你,你这一天跑哪里去了?”
“额……回兄长的话,小子去了北边的山脉。”
“去做甚?”
“去和草木相谈,我要问清它们的道理!”
“呵!草木本无情,何来的道理,你莫不是又犯了疯魔病?”
“兄长唐突,便是这世间一尘一粒,都是天地造化,岂能没有道理?君不见日升日落、万物一岁一枯、江河西往东逝,这些都是道理啊,是它们的道理,也是天地的道理……”
“即是如此,你问清楚了么?可曾得到甚么道理了?你有没有问问那满山坡的枯草,问金人何时遭天所谴、被雷所劈?”
“这……这……兄弟一介凡尘,心神尚未开灵开光,却没有问清草木的道理,也没有搞懂天地的大道,我只是从它们身上,看到了一些人的事情,也懂得了一些人的道理,搞来搞去,还是逃不脱凡尘匹夫的束缚。哎……”
“少来嗟叹,我想问的是,你既已弄清诸多道理,又当如何作为了?”
“我想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去哪里?去多久?”
“西北而上川中、汉中、南下黔桂,再朝东而行,回信州、历临安……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哈哈……可笑之极,陛下亲命你负责军旅训练一事,你如何拖得身了?除非你敢违命不尊!”
“兄长又唐突了,你以为,陛下命我操办此事,却是何意?”
“哼!还能有何意?莫非是强我大宋军旅,练就蹄铁之师、兴特殊之法,早日北上,中兴宋室!”
“好!说得好!兄长不知,小子此番出走,便是要去做这一大事的。”
“休得诓我!”
“不敢,小子是想,就算你我齐心,训得三千铁甲,但在强大野蛮的金人面前,也实在微不足道。故而,小子狂妄,要游走天下,寻访有识之士,譬如川蜀的陆游、王炎,要劝他们兴特殊之法,练不世之兵。同时也好探查民风民情,了时间疾苦,北上大散关,看看金人的动向……最重要的是,小子此番出走,却要集前人智慧,造出一种火器来。”
“造甚么火器?”
“而今还不敢夸下海口!恕无相告!”
“你……不行!还是不妥,若朝廷问及你的去向,我如何答复?”
“你只说我去兴兵强将,寻北伐之法就是了……”
“这……若有罪责,我可担待不起,到时你吃了官司,落了小命,可怪不得我。”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小子一腔赤诚,便是因此而丧了性命,也怪不得兄长半句。”
“哎……非走不可么?”
“非走不可!”
“你意已决,我又能如何?也罢,放你走就是了!然你此去今年,殊不知何时再归,前途渺渺,我又能为你做些甚么?”
“有劳兄长美意,小子只要八人!另外还有一事相求,烦请兄长为我书信一封,便是交给夔州知州陆游陆务观。”
“行!便是那我那八个老乡,你带走罢!可这陆务观与我交情尚浅,按理而言他又是长辈,我如何写了?”
“无妨,便是前些时日,我已然与他有了书信往来,此间只需兄长言明小子大小事宜,便算是搭桥引线,为我引荐了陆游。我是怕倘若遇到他之时,他却不信任我是鹅湖山的刘涣呢。”
“哈哈哈……你这小子,到底是滑头,还怕出门在外遇到落魄之时么,也罢也罢……”
涣哥儿与辛弃疾长谈一通,终于博得了辛弃疾的支持,当下乘热打铁,催促辛幼安为他写了书信,封好以后,欢喜地走了。
辛弃疾其实是个忠诚刚烈之人,但想来而今那特种之法已然成效,他刘涣又不过区区一介秀才,时常呆在军旅之中,恐怖又妥。尘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若再给他刘秀才传出甚么不好的额名声来,可对不起他。总之此刻这军营之中,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也由得他去了……
刘涣去营房叫了刘三等人,马不停蹄朝信州城而去……
几经周转,终于找到了赵汝愚。他的目的还是前来糊弄一番,要博得赵汝愚的支持,也是要赵汝愚的文书一方,给他带着去“招摇撞骗”,可赵汝愚没有答应,还骂了他一个灰头土脸。
无奈之下,刘涣只得行下下之策了。
便在当夜,他模仿赵汝愚的笔迹,为自己写了一通书信。可细想开来,还是觉得不对劲。为求踏实——只好去偷赵汝愚的大印了……
这等“偷盗之事”对他几人而言,实在是梁上君子的小把戏,以前在鹅湖山时就勤练不缀,而今更是纯熟无比……终于神不知鬼觉地把赵汝愚的官印偷来,盖在了文书之上……
一切处理过后,最后还要去找一个人了,那人就是赵挺!
刘三今日只是跟着涣哥儿一阵瞎跑,也不知他意欲何为,当下小声问道:“涣哥儿,你既得辛安抚使亲笔书信,为何又要去想赵大人求公文呢?难不成你遇到了麻烦,要分别写信给两个人么?”
刘涣笑道:“三哥,麻烦倒是没有,这两样东西也是捎给同一个人的,但之所以这般大费周章,是因为我打算出远门一趟……”
刘三还是没有听明白,反而更加糊涂,又道:“去哪里?”
刘涣道:“过几日你便晓得了!”
见得涣哥儿不答话,刘三本分地闭上了嘴,又吩咐一众兄弟回了客栈,便由他陪着涣哥儿,星夜去拜访赵挺。
二人一路急行,转弯抹角来到赵挺住处。却见那小子房里此刻灯火阑珊,说不得又在写他的“石头记”……
刘涣吩咐刘三在外间等他,便只身一人进了屋子……
“阿挺!”
正在奋笔疾书的赵挺突闻一声怪异而亲切的叫唤,当即转身一看,却见得不是那刘涣还有谁。他没好气道:“叫魂么?老子好端端的思绪,也被你打断了!”
刘涣嘿嘿傻笑,又把他贱人般套路拿出来,到底什么目的却不得而知,只是这一幕在赵挺看来,实在是其心可诛。
赵挺气道:“夜半三更的,你跑来作甚?千万别提‘分红’的事情,而今还是没钱!”
刘涣还未开口便吃了一个闭门羹,当下难免腹诽和责骂,可又神思一转,笑呵呵地道:“瞧你说的,尽把我往铜臭里面推,我是那种人么?”
赵挺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只记得有些狗日的整日围着我要分红,已经问过不下二十次了……”
刘涣道:“算逑算逑,老子此番真不是来给你要债的,你可别误会了老子!”
赵挺闻言一阵惊疑,奇怪道:“那你来做甚?哼!好端端的把一个报社扔给老子,甩手不管就算了,而今报社有了起色,却来要钱!你说,换作是你,你气不气?”
刘涣尴尬道:“这……”
赵挺摇头道:“算了算了,也不和你计较了,说吧,你来找我何事?”
刘涣道:“阿挺,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滇马’么?”
赵挺疑道:“记得啊,咋地,你弄到手了?”
刘涣道:“非也非也,但快了。我此番前来,就是要汇禀你一声,老子打算去滇西、滇东的乌蒙山区转转,寻他个百十匹滇马来,到时候分你一些,你要不要?”
赵挺犹豫而警惕地问道:“你此言……当真?”
刘涣道:“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赵挺道:“你说的,要知道你小子从来不发毒誓。”
刘涣道:“那是!诶,你到底要不要?”
赵挺道:“要啊,怎地不要了?老子这报社正是需要用人用马的时候,你不知晓,寻常间的凡马实在差劲,大大误了消息的传递速度呢,你若能搞来,老子大大有赏!”
刘涣道:“算了,赏也不要了,你借一样东西给我吧!”
赵挺道:“看吧,老子就知道你不做折本买卖。说,借甚么?”
刘涣道:“嘿嘿,借你的大印一用!”
赵挺道:“借去做甚么?那东西可不敢乱借,被皇爷爷知晓,老子要吃苦头的,你小子也要掉脑袋!”
刘涣道:“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哪个晓得了?阿挺,就借来用用吧,不会用太久的!”
赵挺道:“别耍赖,你先说借来做甚么?反正那东西老子也不用!就是个摆设罢了……”
刘涣道:“没啥,到时我去滇西,换马之时难免受奸商敲诈,有你大印在身,老子拿出来往白纸黑字上一盖,岂不是……”
赵挺道:“你何必这般大费周章,你而今写好公文,便是需要盖的,老子统统给你盖了就是,却要带着去作甚了?”
刘涣道:“这……阿挺,世事无常嘛,那个晓得我到滇西以后会发生甚么事,你别忘了,那里可是人家大理国的地盘啊,弄不好老子小命不保呢。”
赵挺一想也对,道:“用多久?”
刘涣道:“这一去一来,最快也要三个月啊!”
赵挺沉吟片刻,也实在识不破刘涣的奸计,他毕竟年幼,哪里晓得江湖之险恶,无知而幼稚地道:“行,你拿去吧,但你记住,要是倒时候没见到滇马,老子要你的命!”
刘涣当然是乐开了花,赶紧答应下来,接过以后转身就走……
赵挺却怒骂道:“这事谁也不能说啊,要是走漏风声,你我都得玩完……诶……你……你个狗日的,跑得太快了吧……”
真是万事俱备,刘涣只差去铅山县出一张“户籍证明”,再给村里面交代一阵,就可以后顾无忧地远行了。
可他做这许多准备到底为了甚么?且看将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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