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出身深渊,天性善良的沙艾斯,在他看来当然是无稽之谈。他刻意忘记对方多次帮忙击退大恶魔的事实,一心认为他别有用心,然后趁着接近沙艾斯的时候,突然出手杀死了他。
幻魔和骨魔很相似,大概率拥有施法能力,弱点也和其他种族的法师类似,那就是缺乏近身格斗的能力。他被幽星偷袭,根本没什么还手之力,当场死在双剑下,到死还残留着错愕的表情。
幽星为了斩草除根,甚至还粉碎了他的灵魂,让他再也不能回到浓灰之海,数百年后回来报复。他的头脑已被妒火淹没,觉得只要恶魔死去,提妮恩就会回心转意,意识到恶魔的爱情多么可笑。
遗憾的是,提妮恩冲进门后,当即哭了起来。她听完他的解释,不但没回心转意,还一反温柔常态,严厉地指责他丧心病狂,自以为了不起,其实是谁都懒的和他计较,最终让他膨胀成了一个唯我独尊的混蛋。
她当然想复仇,可她不是幽星的对手,而且幽星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他是银月王族,若不认罪,别人很难制裁他。外加战争刚刚结束,大部分人一听恶魔两字,立刻如临大敌,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认为他有错。
双方争吵了几句,再度爆发冲突。提妮恩愤怒之下,不惜使用与神罚类似的法术,准备将幽星的灵魂放逐进无尽旷野,让他永远在旷野上徘徊,永远为罪行忏悔。这个法术超出了她的能力,使她的身体无法承受,施法过后,她本人也无法继续生存。
结果并未如她所愿,幽星扛过了这个直击灵魂的诅咒。银月王费了很大力气,拯救他的兄长,总算勉强把他的灵魂固定在身体里,变成一个半精灵半幽魂的怪物。可幽星的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受到永恒的损伤,再也无法恢复。
提妮恩的身体爆成一堆血肉,灵魂则不知所踪,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她。知道这事的人无不认为,她已经死了。从此之后,幽星销声匿迹,再也没做出风头的大事。其他两位既已死去,自然更不可能现身。
这就是巫妖想听的八卦,幽星失踪的真正原因。
奥斯默默弄熄了炭炉,因为大家都没心思吃他的烤肉,他自己都吃不下去。凯说到这里时,冷酷地注视对面那只巫妖,问道:“你满意了吗?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是不是觉得自己没那么邪恶,突然之间可以对别人进行道德审判?”
苏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当没听见。克雷德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问道:“你的同伴知道内情?”
凯点了点头,“那时我们还住在一起,想在分离之前,再做几件震动大陆的大事。提妮恩诅咒我时,整个建筑发出巨响,才惊动了他们。那时……他们以为这是深渊生物的报复,拼命把我救醒,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死者已逝,愿意替我保密,但是……”
克雷德问:“但是什么?”
凯微微一笑,说:“但是他们终其一生,都不愿意再看到我,再和我有任何联系。他们会当我已经死了,告诉别人他们都不知道,因为我的下场足够弥补我的罪行。我的兄弟也这么认为。他让我在艾利奎恩密林最深处休养,却不止一次向我指出错误。”
他仿佛不堪重负地叹了口气,又说:“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绝不认为自己错了。我觉得提妮恩鬼迷心窍,沙罪有应得,可人人都支持他们,谴责我。后来又过了几十年,我受到的创伤逐渐痊愈,恢复行动能力,就离开艾利奎恩,用一个较年轻而较弱小的身份,行走于大陆上。”
苏眉终于找到自己可以问的话,见缝插针地问道:“就是凯吗?年轻版的你?”
凯回答道:“一开始不是,我有改变面貌的能力,经常更换身份,不过最近十年一直用着这个。队长离去前,曾经告诉我,他们平时都有点怕我,在我面前很紧张,不想和我在一起,哪怕做错一件很小的事,也得面对我的非难,只因我是个好人,才可能组成同一队伍。可我不愿意这样,所以在其他面貌的掩饰下,试着做个温和而讨人喜欢的好精灵。”
巫妖啊哈了一声,冷冰冰地说:“你干吗出现在我的法塔里,干吗一见我们,就吓的屁滚尿流?你做戏做的太过火,要不是劣魔她无条件信任你,早就把你赶走了。”
凯忽地又笑了,露出真正属于他的,满是嘲讽的微笑。他说:“没错,这三百年来,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我就是我,我就是那样的人,我无法变的温和善良,也忍不住反击别人的欲望。我承认我错了,被嫉妒和憎恨扭曲了心志,名为铲除恶魔,其实只为借着这个名义,杀掉我眼里的情敌。如果你来伪装,一定会比我精彩很多吧?”
巫妖怒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凯笑道:“我去你那里,是因为我听说克温纱老的即将死去,想与你联手,铲除这个毒瘤。你是一个邪恶的生灵,在战斗中付出代价,总比善良的人有所死伤要好,反正你提出任何交易条件,我都可以满足。结果我去了才发现,你的法塔被人摧毁,你失去了施法能力。然后……我认识了队长大人,对你们很感兴趣,于是一直跟随你们行动,就是这样。”
庭院还是那么静谧祥和,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安宁气氛。奥斯满脸不知所措,好像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复杂的感情。苏眉慢慢问道:“所以,你已经后悔了吗?”
凯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是的,我后悔了,我非常后悔。”
他的目光在她和克雷德之间转来转去,然后又说:“我希望,今天说的话可以解释你们的所有疑问,让你们不再对我怀有疑虑。”
第179章
凯说出“我非常后悔”之后,苏眉就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话好谴责他了。对于他这种人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其他人的审判,而是源自内心的忏悔。
要他承认错误,比什么都困难,因为他曾经是如此一个自我膨胀的傻瓜。但是,等他真的承认了,悔恨会像世界上最为强大的诅咒,日夜不停地啮咬着他的心灵。
凯伸出手,拨动了一下鹰王之眼。他熟识许多精灵大法师,包括以前对巫妖提到的梅达密罗恩。那位法师不嫌弃他,帮他隐藏这柄长弓,赋予变形效果,让它可以随意在传说级别的武器,和音质优美凝定的精致乐器间转换。
除此之外,他对他的双剑做了相同的事情,把它们变成一柄更为普通的弯刀。
苏眉在凯身上见到了魔法灵光,正是来自于这两样物品。由于凯更改外貌的能力来自血脉,她并没能看出他长相方面的猫腻。随着精灵轻轻拨弄,长弓又变成了他们见过无数次的竖琴。他说:“你们应该也明白了,为什么我这么热爱音乐……听觉是我唯一没受影响的感觉,我只能用音乐娱乐自己。”
苏眉问道:“你的队友里面,只有赫博森还活着吗?”
凯沉吟一下,摇了摇头说:“矮人的寿命比我们短,所以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即将步入死亡殿堂。我不确定提妮恩的情况,但其他人可以确认已经去世。”
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精灵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他们耳边不断徘徊着,间或传来奥斯写字太重了,发出的刷刷声。庭院之外,偶尔会出现别的声音,因为间隔较远,听起来已经变了样子,有种与这里隔绝已久的感觉。
故事讲完了,所有人也都没了吃东西的胃口。巫妖忽地敲了敲桌子,冷酷无情地说:“你说你感到后悔,可我不这么认为。如果你真后悔了,以你犯下的罪,你为什么不去死?”
苏眉瞬间扭头望向巫妖,恨不得把它扔出去。它大概不是真让凯去死,但应该也没有任何同情他的意思。它想说什么就说了,想问什么就问了,问的还尽是些别人问不出的问题。
更为残酷的是,它并未刻意扭曲诬赖,或者把事情把严重方面引导。它的话很令人厌恶,却有相当一部分合理成分。
如果幽星真的后悔了,为什么不一死谢罪?
精灵笑了,很坦然地望着巫妖,很坦然地说:“因为时间还没到,因为我已经受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我将一直以这种形态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找到合适的死亡契机。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可怜的小头骨,这一天绝对不会太远。”
巫妖表现了比平时更好的涵养,没有从石凳上蹦起来。他怒气冲冲地问:“你叫我什么?”
“可怜的小头骨。”精灵重复道,“你比我年轻了少说一百岁,我只能这么叫你。你最好天天祈祷我马上战死,因为如果我不死,就会永远跟着你,让你再也无法玩弄阴谋诡计。”
巫妖愤恨地瞪着他,一时犹豫着没有开口。它不知道凯是在玩弄它,还是真的这么想。但是,如果真有一个精灵像尾巴一样,时时跟着它,监视它的举动,那它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我……”它毫无底气地反抗了一个词,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
凯重新望向苏眉,缓缓问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再次为以前的欺骗致歉,从此之后,我不会瞒骗你们任何事情。”
苏眉摇头,克雷德也摇头。奥斯饱含热泪地看着精灵,哆嗦着说:“这简直就像小说里的故事变成了现实,您不想与您的同伴和解吗,幽星大人?”
凯沉重地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赫博森和沙艾斯的关系一向很好,绝对不可能原谅我。他本来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是别人劝住了他。在我死之前,没有方法能够弥补这个裂痕。”
他曾经欺骗过他们,把他们耍的团团乱转。他们以深渊语交谈时,他在旁边一脸无辜地听着,听到了苏眉的深渊领主身份,克雷德的深渊魔将身份,还装的像个没事人。
但说来奇怪,他一变回幽星的形象,很平静地许诺不会继续撒谎,连带巫妖在内的所有人都相信他。他冷漠而严峻的态度里,有着直指人心的深沉魅力,让人直觉他做什么事都直来直去,绝不用伪装、巧饰和甜言蜜语来达成目的。
当然,如果他知道什么叫甜言蜜语,什么叫宽容厚道,大概也不至于被所有同伴敬而远之。
苏眉离那个年代太远了,远到只能把它当故事来听。不过她时常在想,幽星自称无法改变性格,其实已经改变了许多。否则只凭奥斯的拙劣琴艺,就够他把他从犬魔训回劣魔。
她同样认为,他在这个小队里待的很是自由惬意。巫妖看不起全世界,奥斯跪舔全世界,克雷德看待谁都一样,把他们分成值得他注意的和被他无视的。她自己呢,她头上长了第三只眼,左手被怪异的爪子取代后,已经自暴自弃,无视全世界很久了。
凯说的一点都没错,因为队伍的所有成员都是异类,异类反而成了普通人。如果她去守卫总部,登记佣兵队伍或冒险者团体的名称,估计会采用“五个奇葩”或者“五个仆街”的名字。
听完故事的第二天,她去纳恩希塔亚那里,寻找赫博森。赫博森在五大地底王国中都很有名气,不受国籍限制,被许多矮人敬佩着。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拥有这位老矮人的力量,冲进恶魔群中,挥舞着战斧砍杀敌人。
但他如今真的很老了,老到头发里没有一根杂色。他精神仍然旺盛,体格仍然强健,却永远无法与真正的壮年矮人相比。
苏眉见到他时,就忍不住想起克温纱。他们两个都离死亡很近,却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克温纱是那么恐惧死亡,不惜从小打养女的主意,想再弄一个国色天香,力量强大的躯壳,最终导致海琳卓的反叛。
赫博森则恰好与她相反,很平静地接受了寿命将近的事实,一点都看不出心慌意乱,或者对人生满怀留恋。
他显然特别注意过苏眉,一见她的面,立刻很不客气地问道:“找我有什么事,难道那个精灵又闹出了什么问题,需要我去解决?”
矮人到了老年阶段,酒量也会渐渐减少。他自己掏钱买酒,不要别人的馈赠,也不经常开怀痛饮。但矮人毕竟是矮人,在苏眉的印象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在房间里放个橡木酒桶的人。
她特意选择了时机,私下和他见面,生怕被别人听到幽星的秘密。幽星乐意告诉别人,那是他的事。她作为队长,即使只是名义上的,也有义务为同伴保守隐私。
赫博森的眼睛小而锐利,盘腿坐在椅子上,都没站起身向她致意。也许因为她与凯同行,他对她的态度并不算客气。还好苏眉来这里不是为了交朋友,回以一个苦笑,就自动坐在了他对面。
她说:“我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三百年前发生的惨剧,你们隐瞒的内情。”
赫博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门。门没关,但走廊上空无一人,附近也相当安静,不像有人能听到的样子。
他粗重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内心的积郁吐出来,然后粗声粗气地说:“他终于又做了一件我没想到的事情。我还以为以精灵的厚脸皮,他非得三缄其口,直到把这事带入坟墓为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