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回答道:“恰好相反,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刻意隐瞒,只是不刻意宣扬而已。”
赫博森做出了一个矮人很少做的表情——冷笑。他一边冷笑,一边粗鲁地问:“是吗?看上去,他的运气真不错,居然找到了一群不怕被他干掉的队友。”
苏眉明知他会露出类似的态度,心里仍然想要叹息。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措词,最后不得不极为坦白地承认,“是的,我们确实不怕被他干掉……赫博森先生,我们听完他的故事,觉得非常遗憾。你当时也认为,他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七英雄只剩下你们两人还活着,你就不能考虑……原谅他吗?”
赫博森忽然沉默了,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个从噩梦中爬出的鬼魂。良久之后,他极为严肃地摇着脑袋,连带胡子一起颤动着,用郑重的态度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想要我原谅他,除非熔岩倒流,死者复生。”
苏眉也沉默了一会儿,赔笑道:“在不远处的金字塔那里,全部都是复生的死者。您看……”
自她进门以来,老矮人雪白的双眉始终皱在一起,像是对她很不满。这时,它们终于松开了,代表主人的心情有所改变。
他也终于笑了一下,说:“小姐,我很欣赏你努力为同伴争取谅解的行为。这正是任何一个队长应该做的事。但是很遗憾,这件事就是这样了,是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我愿意与你们一起,共同对抗最危险的敌人,可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的家人和朋友死在恶魔手中,没有人比我更恨恶魔。但我仍然秉持一条原则,那就是……永远不怀疑朋友,永远不伤害朋友。而幽星,他过去并不这么想。”
第180章
苏眉真想就这么把苦笑挂在脸上,变成一个奇怪的面具。赫博森把话说的很清楚,态度也很明确。但她想到凯,仍然努力了最后一次,“你要明白,一个人很难把情敌当成朋友。他内心深处,总会记得这件事,然后一冲动,就做出平时不会做的事情……”
“是这样没错,不过,”老矮人通情达理地说,“他的情敌有朋友啊。”
他那把椅子符合人类身高,对他来说太高了点,所以他一直盘坐在上面,以免双腿荡来荡去,给人带来滑稽的视觉效果。
这个时候,他蠕动了一下,态度还是那么郑重,“你让我想起我们过去的队长,看起来很普通,其实心地善良,意志坚定,对万事万物抱有广泛的同情心,也从来不认为自己特别了不起,所以我们可能彼此不服气,却服从他的领导……他是最合适的人嘛。换了其他人当队长,我们都不可能高兴。”
苏眉说:“我相信这是您对我很高的赞美。”
赫博森点了点头,回答道:“对我们自己的族人来说不是,但对异族成员来说,的确如此。幽星能找到你们这支队伍,真是走了狗运。咱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为他保密,已经把过去的交情都消耗干净了,不想再多事。”
他又抖了一下胡子,借此表示他毋庸置疑的决定。苏眉尊重他的意见,正要起身告辞,却见他探出粗壮的手臂,赶羊一样摆动了几下,意思是“回来”。然后,他对她说:“你等等,既然你来了,我有事情问你。”
苏眉只好把屁股落回去,奇道:“什么事啊?”
赫博森向前倾身,神秘兮兮地凑近她,小声说:“你是个众望所归的英雄,现在有没有想出合适的办法,做好不为人知的打算?如果你们想组建突击队伍,我可以克服厌恶情绪,和你们共同战斗。”
苏眉愣住了,木然看着凑近自己的白头发和白胡须,木然回答道:“我感激您的好意……对不起,还没有。以及我请求您,别用这么可怕的词形容我,一说众望所归,我就像被人推到了舞台上,全身都不舒服。”
矮人似乎很失望,又跌落回自己的座位,喃喃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吗?因为我渴望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一次荣耀的死亡。你们都看得出来,我离死已经不远了。你们人类也许认为,在舒服的睡床上寿终正寝,旁边围绕着亲戚朋友,才是最幸运的结局,但我绝不这么想。”
苏眉忽然明白了他的想法,说:“我曾读过资料,说矮人常年生活于地底,环境远比地表严酷,也有更多可怕的怪物,造就了你们特别重视勇气的坚韧性格。对你们来说,英勇战死才是荣誉。但你这么想的话,我可能……”
赫博森表情极其理解,脑袋却在摇动,“不,不,你错了。我可不想冲到战场上找死,那叫自杀。我只想成为战场的一部分,将生死交由神来决定。如果我死了,那最好不过了,如果没有,我就返回故乡,等候下一次机会。”
他说的如此清楚明白,导致苏眉也不好多话。她只好尽可能客气地回答:“原来如此,这么说的话,以后遇上特别危险的任务,我会首先考虑您……说真的,这话听上去真奇怪。我不能保证任何事,不想给人任何希望,因为希望很可能落空。”
矮人向她点头示意,温和地说:“我明白,你不要为我们的事烦心,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如果我不认为幽星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可不会放过他。既然这样,以后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至少现在你们相处的还挺愉快的。”
苏眉第二次起身,第二次告辞,打算去找纳恩希塔亚。她相信星辰塔的能力,认为即使不存在针对金字塔的记载,也可能有类似的物品。她影影绰绰地想,金字塔与蚀魔相辅相成,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得从他们之一入手。
然而,她最多用愚公移山的方式,慢慢摧毁那个巨大的塔。事实证明,世界上的确有缩小它的方法,方法却不在她手中。阿佩洛伊斯也已隐进了星界,让她搜寻不到。从资料上看,蚀魔并没有随时进行位面传送的能力,可见这能力来自他本人的奇遇。
她说完再见后,赫博森又点了一次头,自言自语地道:“在这一年里,这个世界还真是发生了很多大事,虽然说每一年都有大事发生……”
苏眉走出房门时,还能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忽然记起自己忘了问首席巫师在哪里。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问问,还是找别人问,步速不由慢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她蓦然感到难以描述的强大压力和吸引力,身外的一切事物好像都和她失去了联系,只有那个吸引她的东西格外清晰。吸引之外,还有如鲠在喉的危险感,似乎有个小行星自天外而来,直接冲向她的脑袋。
她和她的同伴当然想过,阿佩洛伊斯极有可能把她定为首要除去的目标。这不仅因为她能威胁到金字塔,也因为吸收神骸其他部分后,他的力量将加倍提升。唯一能阻住他的,可能是她常常和同伴待在一起。但若说他因为这样,就永远不动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随时做好准备,现在这个准备终于被证明有用。她几乎想都没想,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了出来,在头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
压力出现的时候,她恰好面对着一扇窗户。窗户大开着,让清凉的风穿遍整个城堡。风中带着清新芬芳的气息,以及迅速扩大的危险感。苏眉透过窗口,迅速向天空瞥了一眼。她的感应极其强烈,所以迅速找到了想找的位置。
天空蓝的像天鹅绒,光滑柔软平整,预示着未来几天的好天气。但她所看向的地方,赫然出现了神秘波动,犹如被人扯出褶皱。褶皱刹那间向外扩大,令附近的一大块地方受到影响,最终成为一个规模超出寻常的次元通道。
蚀魔没从通道出口现身,那地方像下雨一样,往下掉落各种奇形怪状的不死生物。她只匆匆一瞥,就发现其中还杂有其他种类的怪物。有些甚至她也叫不出名字,只能由外表判断,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善类。
法术符号涌向她,组成数道牢靠的屏障,将她牢牢护在中心位置。与此同时,她身影微微闪动,场地在原地消失,正是隐形特有的效果。
克雷德拥有传送能力,可以关闭并非他自己打开的次元门。她的施法能力远比他强,现在也能做到这件事。她明知那个通道超出了极限,仍想传送到那儿关掉它,阻止怪物继续出现。
她的反应很快,判断也非常正确,可惜总有人比她更快。传送术瞬间成形,带着她移向高空,却在生效第一次后,被她及时取消。她小心移动着位置,目光落在离自己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赫博森的速度和年龄绝对不成比例。他和魔网没有半点关系,行动的却比大部分法师都快。他也感受到了那股庞大压力,迅速抓起放在旁边的双战斧,也不叫人,也不惊讶,默不作声地冲出房间,直奔长廊上的窗,然后一跃而下。
不知为什么,本来活跃的城堡沉寂了,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拥有思考能力的活物,正在想这是怎么回事。矮人跳下去之后,立即抬头仰望,引的花园里的卫兵大惑不解,纷纷上望,这才有幸目睹敌人从天而降的壮观景象。
赫博森没有看那些狰狞的生物,双眼与苏眉看向同一方向。
他终于得偿心愿,亲眼看到了青铜神像般的蚀魔。阿佩洛伊斯面无表情,由虚空一步跨进凡世,冷漠地盯视苏眉。高等隐形对它没有作用,如果世上存在“特等隐形”这种东西,也会无能为力。
苏眉在深渊时就知道,沙漠民族有时会把尘沙巨魔当成沙中的神灵来敬拜。那么,蚀魔用这种形象在任何一个弱小、愚昧的部落面前出现,只怕都能获得神灵般的地位。
他依然拥有慑人的魅力,庄严的形象,强大到令人当场晕过去的力量,还有漠然到睥睨所有凡人的目光。可他一开口,马上就让人发觉,他还保有凡人常见的欲望,无论这欲望是针对什么。
阿尔蒂芒向国都传去急讯,并派遣使者,详细描述此地的情况。萨因女皇赋予他战时的特殊权力,让他任意调动国境内的势力。不少隐居已久的神秘人物听到消息,有些为了伸张正义,有些为了攫取好处,纷纷从他们隐居的地方走出来,想要目睹金字塔的威力。
他确实胆大,发觉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止破灭之王移动金字塔,索性还把指挥部设在最前线,因为设在哪里都差别不大。
但是,这批出名人物赶到之后,令城堡里出现了相当稀罕的场景。他们大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倘若出现年轻面孔,多半是由中老年勇士伪装而成。苏眉发现他们召集了若干老头子、老太太后,顿时哭笑不得,却也承认这是无奈之下的举措。
虽说他们都有意减少损失,没有全部聚在这里,却也够受的了。阿佩洛伊斯开口说话时,已经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惊觉不对,向整座城堡发出警告。
守卫自设的示警、法术受震时发出的尖锐声音、还有人为鸣响的号角和大钟,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将气氛在极短时间内,变的极度紧张。
这些声音听在苏眉耳朵里,就像电影电视的背景音乐,只为重要剧情和角色服务。它们刚刚响起,阿佩洛伊斯极富特色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瞬间移动到她面前,震的她脑子嗡嗡作响。
“我找到你了,我的儿子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第181章
他能移动到星界,当然也可以在凡世自由来去,愿意怎么传送都行。在这个时候,苏眉根本来不及想他的能力源头,只能尽量躲避,尽可能地移向较远的地方,以免被他撕掉脑袋。
蚀魔身上没带武器,因为他的双手本来就是武器。那对青铜色的双手握成拳头,倏地变成青铜利刃般的东西,很像骨刃,又远远比骨刃锋利。双刃刺向苏眉,没入她的身体。紧接着,那具身体如同水中的倒影,忽然散成无数碎片,表示它是她留在原地的虚像。
苏眉不恰当地想到了伊尔维拉。伊尔维拉身亡后,艾恩路斯介于她的法师身份,特意向她的母亲送去口信,还有一小笔抚恤金。那个不幸的女人既无社会地位,又没一技之长,反而要承受知情人的异样目光,谁让她女儿害死了许多人呢?
据使者反馈,她接受了抚恤金,痛哭一场,决定隐姓埋名,搬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这笔钱足够她吃饱穿暖,活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所以她也不必再去别人家里洗衣服、做家务、替女主人跑腿送信了。
四处生仔的父亲全家惨死,母亲又已前往他乡居住。伊尔维拉这个名字,恐怕很快就会被人忘记。但苏眉觉得自己忘不掉,尤其当她面对蚀魔拥有的死亡力量时,总忍不住想起他和女法师的区别。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这个区别,那就是“天壤之别”。
一柄战斧呼啸而来,好像长了眼睛,恶狠狠地奔向蚀魔后心。赫博森不会施法,也没有飞行能力,需要同伴帮助,才能伤害空中的敌人。但他战斗了这么多年,自有一套方法,只要蚀魔还在他的投掷范围内,战斧就会转的像个风车,随时准备往它身上砸一记。
但是,它和蚀魔一样,都击中了虚无缥缈的目标。斧刃穿过阿佩洛伊斯的残影,旋转着落回大地,飞回赫博森手中。他本人已经跟上了苏眉,几乎和她平行移动着,顺手甩出。一条浓黑色的长鞭横跨天空,忽然变成一张捕捉生命的巨网,笼罩在她头上。
苏眉已经听不到城堡中的警报,也顾不上多少人正蜂拥而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被人打进了冰山内部,到处都是化不开,砸不碎,足以把人活活冻死的坚冰。
这感觉既是虚幻,也是真实。蚀魔如同死神化身,狞笑着接近她。她的头脑和动作都减缓了,只有神骸无视主人的困境,自顾自地与敌人进行共鸣,逼着她去融合另外一个部分。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让苏眉恍然惊觉,这只蚀魔拥有的是古神骨架。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他可能占有了很长时间,更善于利用它的能力,何况她隐约感到,那是一副相对完整的骨骼,残存着胜过爪和眼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