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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 T细胞
    飞机降落在跑道上,长长的减速滑行中,姜若百无聊赖地透过圆形小窗,看着人生中第二次见到的滨城的夜色。其实所有陌生城市的夜色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或者星星点点或者连成一片的与你无关的灯火。
    衣角还有点皱,那是临行前小师弟给揪的。
    “师兄你不能去!你这是孤身涉险入虎穴探狼窝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而这更坚定了姜若的去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滨城机场顶部绘着纵横交错的纹路,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到达口挤满了人,手里举着写名字的牌子,用力地挥动。姜若几乎没有行李,斜背着干瘪的黑书包,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目光扫过接机人群时没有聚焦,于是显得漫不经心。
    七岁以后的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在他到达的时候有人来接。虽然严格来说他并不认识接机的人。
    “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不重要,反正你肯定能一眼看到我。”周周如是说。大概这是对自己容貌充满信心的女孩子们共有的幻觉。
    然而当姜若扫过一个挨着一个,像一长串烤蚂蚱的人群时,真的一眼看到了她。
    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有多么惊人。在所有站着的人中,只有她是坐着的。不是她随身带着马扎,而是她随身带着轮椅。
    轮椅上的女孩子朝姜若小幅度地挥了挥爪子。
    真的是她。
    二十年光阴把那个面不改色撒谎的小女孩打磨得至少表面看起来温和无害,但那种自以为什么都明白的笃定表情一如当初。
    “好久不见。”姜若俯下身,同她握手。
    周周:“见过吗?”
    姜若笑:“似曾相识。”
    周周睁大眼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姜若大笑。
    t细胞总部设在滨城残疾人护理中心。作为一个由残疾人组成的公益性质工作室,倒也理所当然。
    t细胞的创始人是残疾人,本也不该让人意外,但姜若有点意外。
    全自动轮椅不需要人推,不过姜若还是很有风度地帮周周推着轮椅。只是他的问题就不那么有风度了:“你的腿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二三岁的时候吧。”周周说,对他的直接好像并不怎么惊讶,但回答有点奇怪:十二就是十二,十三就是十三,这么大的事情,难道有人还会记不清楚时间?
    芯片集群储存区建在地下,像一座数码迷宫,很好地还原了科幻电影里的场景。t细胞的算力虽然比不上金叶,但也足够让人惊叹了。
    “一部分来自捐赠,另一部分是租用护理中心原有的资源。”周周解释。
    姜若点点头,出于利用vr感官刺激协助复健的需要,护理中心的计算资源通常也是很丰富的。
    “实话实说,残疾人在vr游戏里的表现,跟健康人始终是有一定差距的。靠慈善噱头能拉来第一笔投资,但不能长久。”周周稍稍皱眉,“所以我们必须要从技术方便突破。我代表t细胞欢迎你的加盟。”
    工作室里整齐排列着上百台游戏仓,像一座殡仪馆。走进休息区,姜若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残疾人,聋盲哑的从外表还看不出来,但各式各样见所未见的肢体残疾全部展现在眼前时,带来的是比盖山人更强烈的冲击。
    残疾人们捉对互相帮助,聋子领着瞎子,独臂扶着瘸子,热切讨论着“山海经”。这么多残疾人聚集在一起,建立游戏工作室,积极乐观地工作,充满感恩地生活,本该是令人感动的画面,但姜若却总觉得虚幻。他本能地觉得过于完美的事情往往是不真实的。他甚至阴暗地忖度:这些没有被世界温柔对待的人,真的可以毫无怨恨充满感恩地活着吗?
    “只能委屈你一下,暂时以残疾人生活助理的名义留下来了。你的职位我要慢慢争取。”周周摊手,“你懂的,投资人才是爸爸。他们可能不想看到一个非残疾的合伙人。不过我猜你也不在乎。”
    姜若当然不在乎。他是曾经把可能价值一两百亿的代码随随便便开源,然后送外卖为生的人。
    明面上,姜若的工作是每晚八点把生活不能自理的员工们装进vr仓,等到关服再把他们起出来。为此他不得不推迟上线提早下线,让游戏角色每天躺一躺尸。
    单身二十七年的姜若,第一个公主抱的人,是一个罹患渐冻症,肌肉萎缩只有四十公斤的老哥,整个人像一片皱巴巴的薄纸,时刻准备着随风而去。
    开始的时候姜若还会为处子抱给了男人而悲伤,等到他抱遍护理中心的大叔大婶以后,连悲伤都已经麻木了。人类这一生物在他心目中已经褪去了性别年龄美丑种种无关紧要的标签,只剩下了一个:体重。但凡比较轻的,都是他的亲人,比如那个渐冻人老哥就是他前世的兄弟。
    而暗地里,姜若则借助t细胞所有能够调用的算力,全力复原“山海经”地图,标注资源与怪物,和最重要的,破解进化规律。t细胞的计算资源让破解进程一日千里,唯一的忧虑是会不会从此头发日渐稀少,而肱二头肌日渐健壮。
    基山急救中心。
    扁思邈一脸自信地在一个汉子厚实的臂膀上飞针走线,而汉子瞪着怀疑的环眼盯着他的粗针头留下的一个一个大洞。
    “俺是没去过医院缝针啊,”汉子说,“但俺还是觉得缝针不能这么豪放的。”
    “凑合一下吧,”扁思邈说,“这已经是我们能打出来最细的针了。你看看那边,”那边坐着一位大兄弟,脑袋里面扎了根刺,正在开颅,一锤子没敲开,又是一锤子,看得扁思邈都哆嗦了一下:“那才叫豪放。”
    基山急救中心现在已经集中了秋城大学医学院一小半的学生,半座山上都是医学生的帐篷,到处都在无照行医。
    关了痛觉,所有玩家都是关云长,别说刮骨疗毒,一面切腹一面谈笑风生不在话下。不过因为不需麻醉,病人往往得以全程目击赤脚医生们的各种骚操作,指头粗的针缝皮,大锤开颅,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治死人当然是常有的,而医闹不常有。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连死者本人都不甚在乎生命,更鲜有旁人跳出来打抱不平。
    赤脚医生们热泪盈眶:天堂若是这般模样,我愿长眠不复醒。
    大川师兄打着一身的绷带,脑门上都是缝线,一瘸一瘸地在营地走过,所经之处皆是医学生们由衷感佩的目光。作为唯一没有受伤也肯接受治疗的玩家,“大体老师王大川”也是基山的一号人物,收获了小医生们一致的尊敬。
    大川师兄绊了一下,当然没有来得及跌倒就被扶住了,“有没有事啊?”小医生既担忧又兴奋,“伤口有没有裂开?我给你看看?”
    大川师兄看看脚下:“不对撒,这地不是昨天才填平整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