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的平静只是表相。零下九十度的酷寒里,海面却没有封冻,甚至也没有冰山没有浮冰。断裂的海床陷入到地壳深处,磅礴的地热借助庞大水体的对流抵抗着外界的严寒。表层冰冷刺骨的水不断下沉,深层被加热的水持续上浮,于是海水不断在冻结和融化中往复循环,平静的外衣下面暗流涌动。
即使不是全然的死寂,这样的环境依然还是太严酷了。一路前来曾经见过的雪兔、变异狼和冰原狐到了这里都已经绝迹,水面上和天空中甚至见不到一只海鸟。海里倒是应该生活着很多鱼,但恐怕也只能困于某个适宜生存的深度,是一群在庞大水域里只能拥有小小领地的囚徒。
鲲也许是这里唯一自由的生灵。
是不是因为如此地孤独,所以它才流浪远方?
这一天,北冥千万年的平静被打破了。
一根巨大的水柱擎天而起,直刺天际。水柱开始回落的时候,远眺的人才会看出那是一条大蛇跃出水面带起的浪花。
那是一条完整的大蛇,不是什么人首蛇身的神怪。
姜若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怪鱼100给予的抗寒状态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增强;为什么提取过鲲的基因后经过很久他才慢慢生长出鱼尾;为什么用盖山人洗过基因的玩家并不是每一个都右臂粗壮;为什么巨兽的遗骨对他一无馈赠。
当你提取基因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拥有了对方dna的完整拷贝。看起来随机发生的变异,只不过是第一个表达的性状。而后漫长的时间是你与对方基因融合的过程,每一次生死之间的考验都是一次自然选择,决定了你朝哪一个方向进化。
这一进程也可以通过多次提取dna而加速或者逆转,也就是姜若使用过的“洗基因大法”。
傅南城看破了这条规律,主动地引导了自己的进化,所以他的战斗形态早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躯体,向着完全体的腾蛇靠近。
这一天,姜若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一直把自己当做这个游戏的真正缔造者,这个世界的创世神;他傲慢地使用底层算法来模拟和预测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观察和尊重过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逻辑和演化。事实上,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不可预测。
“山海经”甚至是进化算法,于姜若都不过是他达到目的所需要的工具。一个职业玩家对游戏的那种激情和热爱,所付出的精力和热忱,他无法想象,远远不及。
第一战,对手一招未出,就已经给姜若上了一课。
大蛇在空中做了一个标准的翻滚,重新一头扎入海中,曲线完美吻合预判,姜若甚至还能画出他入水以后的运动轨迹。
但这是没有用的。
在生命层次的巨大差距下,战术没有用。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埋头复习了三天微积分i,对所有题型都成竹在胸,结果上了考场却发现考试科目叫微积分iii。
换做另外一个人,此刻大概已经直接认输了。好在姜若的脑回路不同于常人。
他的第一反应:难怪这家伙要蜕皮。
之前用人首蛇身形象模拟蜕皮,怎么算怎么奇怪,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二反应:考前一天复习,算什么抱佛脚?
考前十分钟复习才是真正的极限操作。
站在百丈冰上的地层断裂带,面向孕育过鲲的北冥,姜若一跃而下。
鱼尾甩出,海面下的暗流托着他浮浮沉沉,每一个细胞都鼓胀起来。
来吧,姜若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知其几千里也”。
姜若反复地回想着鲲对故乡的记忆,坠入北冥深处。人的身躯不能承受深海的压力,于是他的血条飞速下滑;但当骨骼随着深潜变得愈来愈坚韧,肌肉纤维变得更有弹性,血条又慢慢地稳定下来。
他接着又开始迅速地上浮,急剧下降的水温让身体的热量迅速地流失,只有更庞大的身躯才能减少这种耗散。
古生物耗时亿年的进化历程在算法的加速下变得肉眼可觉,姜若仿佛看到万千数据在眼前流动,不过也许是脑充血产生的幻觉。手臂变成了类似鳍的前肢,视角变得奇特,深海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他有种耳鸣的错觉。
然而即使一切进程都被加速,能量守恒定律依然神圣不可侵犯。急剧生长的身躯需要巨大的能量,强烈的饥饿感迫使他大量地吞食鱼类,尽管吞活鱼的感觉并不那么美好。
海潮似乎与心跳产生了某种共振,又或许这二者原本就紧密相关。当大蛇飞速赶来的时候,他发现整片海域都在动荡,好像孕育着新生命的羊水,随着分娩前的胎动一起激荡不安。
在无数勇士用生命趟出的道路上,观光玩家们终于确定了他们能够到达的极限,和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的界线。
吃瓜玩家们把勇士的尸体排成一排,划出一道生命线,竖了一牌子“游客止步”,以表彰他们对吃瓜事业的杰出贡献。
“不是,离这么远,能看见个毛线啊?”有人把手放在眉毛边,作悟空远眺状。
“那是你设备不行。”有人得意洋洋掏出一个圆筒:石制的外壳钻成空心,两头可见晶莹剔透的凸面。
“我去,这是望远镜吗?”周围一圈玩家都惊呆了:“拿什么做的透镜?天然水晶?哪里挖的?”
望远镜男得意洋洋举起镜筒,并不理睬周围羡慕嫉妒的眼神,然而未待他调好焦距,耳边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啊!”
“啊啊!”
“啊啊啊!”
仿佛一群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的人类。
他放下镜筒,怒道:“老纸都还没看见你们能看见个啥就瞎叫唤——啊!”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澄澈的蓝色,那是北冥。天空也是蓝色,但那蓝色终究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两种蓝色的界线正在变得模糊,海水缓缓爬升,渐渐漫过了天。
天是倒过来的海。
抬头,鲸鱼巡游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