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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们与恶的距离
    姜若下意识摸摸衣兜想要点烟,但想起女士在侧,于是放弃,转而从休息区拿了一瓶水。
    他重新坐在地上:“博士二年级的时候,我对师兄弟们说,我要写一个足以造福人类的算法。他们立刻就相信了我。在进化算法真的写出来以后,更是不遗余力地进游戏试图帮我,虽然这实非他们所长。”
    “只有我知道我画的那个大饼,用一个无限逼近真实的世界来助力科学研究,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周周点头:且不谈迭代到最后近乎无限的算力需求让这个世界的精度很可能止于细胞层面,依靠与玩家交互而不是专业引导的方式进化,最终整个世界的扭曲崩盘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你看,你作为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来,他们当然也是明白的。只是他们以为这是我的理想,出于对这种理想的尊重,他们愿意陪我做这种必然失败的努力。”
    这或许就是理想主义者和现实者的区别:理想主义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现实的人则不会。
    “我要怎么告诉他们,其实这只是一个骗局,用来掩盖我阴暗的目的?”
    “进化算法,是为金叶量身打造的,我报复的工具。从金叶选择用它打造山海经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万劫不复。腐败血液病毒只不过是这条毁灭道理上的小小插曲而已。”
    姜若习惯性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但是游戏仓反射的一点点光还是落到了他的脸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斑:“所有试图当创世神的人,都是注定要失败的。”
    “可是谁又能抵挡这种诱惑呢?”周周说,“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游戏,即使失败也足以青史留名。”
    “是啊,史无前例。”姜若忽然觉得很疲惫,干脆直接在地上躺下来,周周扔给他一张毯子,他也不伸手接,于是盖在脸上如裹尸布。
    漫长的沉默过后,姜若重新开口:“我今天在城里转了一圈,路过一户人家,所有人都死了。”
    周周:“是家里有人感染了?”
    姜若:“那不应该是一个人杀了其余所有人吗?但从尸体形态来看,是这些人两两捉对厮杀致死,院子里还摆了一把椅子。”
    周周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显然也想到了那个最可能的答案。
    “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想了很久。”姜若闭上眼睛,“你还记得大肖吗?”
    周周缓缓点头。
    “关于大肖,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姜若从初遇盖山族那天的大火开始慢慢道来,“那个母亲被傅南城带领寒荒杀死的孩子,我叫他三千问。”
    ......
    “我不知道在游戏里对‘假人’见死不救的习惯,和三千问的诱导,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也不知道没有这个游戏没有这些事,大肖还会不会那样做。”
    “可是,我知道,”姜若睁开眼睛坐起来,手里的水瓶被他捏得咔咔作响,“当一个游戏足够真实,游戏中发生的事情,一定也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所以游戏里的恶,也将最终映射于现实。”
    “如果腐败血液病毒继续肆虐下去,我们会造出更多像今天坐在那把椅子上看戏的疯狂的玩家。然后,我们会造出更多的三千问,更多的大肖,最终,造出更多的傅南城。”
    “周周,我们只是想要一家公司倒台而已。我们真的准备好,要酝酿出那么大的恶吗?”
    周周默了一会才开口:“你已经有决断了吧?”
    “曾经有人告诉我,在你和你的目的之间,总会有那么一两条通路的。只是有的路,须为常人之不敢想不敢为,谓之诡道。”
    “现在想来,我好像一直走在诡道上。”
    “可是形势已经失去控制了,”周周说,“现在真的还能够悬崖勒马吗?”
    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的人,能够关上它吗?
    “能。有一个办法。如果我们对玩家宣布我们有解药,秩序就会迅速得到恢复。”
    周周:“我们没有解药。”
    “我们可以有。”姜若:“你还记得洗点大法吗?”
    “腐败血液病毒无法清除的根本原因在于dna的改变不可逆转。但事实上,我们用‘洗点大法’逆转过这种改变。”姜若说,“只要我们找出腐败血液病毒在染色体上的插入位置,把那一段dna洗掉,就可以清除病毒。”
    “那要很长时间,”周周说,“而你要立刻宣布你有解药。”
    因为“可能”和“希望”是不能快速安抚玩家的。
    “是,”姜若说,“我不止要宣布我有解药,还要宣布我有病毒模型,宣布腐败血液病毒是我一手策划的复仇工具。”
    非如此难以取信于人。
    “万一‘洗点大法’不管用呢?”周周说,“万一你最终造不出解药呢?”
    姜若笑了,“那我就说我是开玩笑的。反正我们无论在金叶做了什么,都没有证据。金叶想告我的话,官司怕是打到地老天荒都没有结果。”
    “只是,大概会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吧。”姜若保持着笑容,站起来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我去了。”
    周周:“去哪儿?”
    “去谈判。”姜若大步走出门去。
    “我要用这件事情作为筹码,问出我母亲的消息。”
    周周在后面喊,外面说不定有愤怒玩家你从侧门溜吧小心被扔砖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姜若直接去了滨城myseattle大酒店,这是reborn的资产,也就是龚荣现任妻子,那位叶女士家的资产。myseattle不是“我的西雅图”,而是“遇见西雅图”,据说是因为那位叶女士很喜欢一部关于北京和西雅图的老电影。
    姜若径直走进去,大厅服务员问先生您有预订吗,姜若说我要借用一下叶董的会客室,给龚总打一个电话。
    服务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要求,困惑和为难在脸上交替。
    姜若笑笑说也没有那么难办,请你报一个名字。
    服务员下意识问:“先生贵姓?”
    “龚子狄。”
    时隔二十年,龚荣重新听到这个名字。在他接通视频的时候手抖得太厉害,最后还是秘书帮他按下了接听键。
    视频那头是一个很熟悉的年轻人,各种意义上的熟悉。
    难怪在收购仪式上见到他会情不自禁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这张脸跟那个人是如此相似,甚至那种自负和戏谑的表情都如出一辙。看到这幅面孔,如见故人。
    姜若秉承他一贯的直接:“好久不见,爸爸。”
    龚荣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当场飙出眼泪:“你妈妈好吗?”
    姜若笑出声:“这句话应该我问您才对。”
    龚荣:“什么意思?”
    姜若:“意思就是,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她,所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一阵沉默,只有龚荣急促的呼吸声在音频里回响,好像突然犯了哮喘一样。许久,他问:“什么意思?”
    姜若嗤笑一声,懒得跟对方比赛飙演技:“我就直说了吧。妈妈失踪了二十年。我找了她二十年。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龚荣的眼睛忽然瞪大,像是听不懂这种简明直白的中文。半晌,他再度追问:“什么意思?”
    姜若已经快要失去耐心:“爸爸,您是复读机吗?”
    “这里是滨城myseattle大酒店的会客室,您肯定知道myseattle是什么地方。二十年前,这是妈妈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她同叶董,嗯,我该怎么称呼他?继外公?”
    “她跟继外公在我现在这间会客室有一段短暂的谈话。不超过二十分钟。诡异的是,谈话后没有人看到她走出这间会客室。”
    “然后她就失踪了。失踪了二十年。”
    “不可能!”龚荣大吼出来,被勒令呆在门外的秘书吓了一跳,小心地敲敲门,担心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但龚荣接着又是一声大吼,吓得敲门声都顿了顿:“这不可能!”
    “不可能么?”姜若冷笑,“您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
    “在孤儿院。”
    “我们都很了解母亲,如果她没有出事,您觉得她会把我扔在孤儿院?”
    “如果您觉得我撒谎,大可以去查证。我在雅砻江儿童福利院的记录,我的犯罪记录,管训期间的服刑记录,白纸黑字,可不是能够随便伪造的。”姜若说完这些,忽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这种幼稚的快意让他对屏幕上的男人产生了怜悯,但这些微的怜悯很快就被他冷酷地镇压了。
    “您想告诉我您什么都不知道么?您以为妈妈带着我在天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您是不是从来不看报纸?不知道失踪是什么意思?”
    姜若发现自己无师自通了怎么对付爱飚演技的人:提前说掉对方的台词,让对方无话可说。
    “那您可真是无辜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