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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人类与草履虫
    滨城残疾人护理中心主控室里,姜若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衬衣皱得像从腌菜罐里捞出来的;嘴里叼着叉子,十指在键盘上翻飞,手边一杯泡面袅袅地冒着轻烟,散发出没有牛肉的老坛酸菜的味道。
    周周不在轮椅上,裹着张毯子缩在墙根,虽然哈欠连天,但还是强打精神操作遥控器转动着整栋楼的摄像头,密切关注着可能存在的入侵者。
    两人都是一副吃住在这里好几天了的样子。
    自从腐败血液事件发酵以来,现实中的t细胞同游戏里面一样不得安宁:先是大楼外面被喷涂了保护伞公司logo以作示威和恐吓;继而开始有愤怒玩家半夜跑来砸碎玻璃往里扔臭鸡蛋;后来觉得臭鸡蛋不够过瘾,开始喷辣椒水;再后渐渐出现了携带拳套三节棍、水枪防狼喷雾等诡异武器试图闯入的动作派玩家。
    第一批砸窗闯入者很快被安保系统尖锐的鸣笛声吓了出去,但依然发现了一个惊天事实:t细胞已经人去楼空,这帮残疾居然跑了!
    于是群情更加激愤。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愤怒玩家化身打砸大队,最容易进入的一楼接待大厅已经被破坏得一片狼藉,但对于关键设备所在的防护严密的地下室,打砸玩家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当他们在地下室门口打转的时候,“生化救母”的故事在网上发酵,舆情风向逐渐转变,同情姜若的声音慢慢盖过了声讨,于是t细胞门口画风一转,从守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闹事玩家,变得挤满了等着采访的各大媒体记者。
    打砸行为因此消停了许多——大部分玩家并不想在众多记者的摄像头前面一举成名,但是进出t细胞却变得更加困难了,毕竟愤怒玩家们心知自己正在违法乱纪,虽然仗着法不责众也多少有些鬼鬼祟祟,而记者们却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把大门堵个水泄不通。
    外面的风波是外面的,姜若和周周窝在地下室一心研究解药,两耳不闻窗外事,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主控室作为整栋楼安保设施最完善,门板最厚埋得最深的房间,成为理所当然的避难所。周周很有先见之明地屯了足够的食物和生活用品,让二人得以支撑至今。
    dna的双螺旋结构在屏幕上来回翻转,姜若红着眼睛一口闷了罐特浓咖啡,大有再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喂,我说你们这些好学生啊,”当队友奋战的时候,周周不但没有做一件贴心的棉袄,还在旁边嗖嗖地说着风凉话:“接受这个世界上也有你算不出来的东西,就这么难吗?”
    “这不应该,”姜若难得有烦躁到揪头发的时候,仿佛回到写进化算法写得举步维艰的博士生涯,“你全身的基因已经洗过多少遍了?这个莱布尼茨到底是个什么神仙病毒,插在什么隐形片段?”
    自从注射了莱布尼茨号血清,百毒不侵·纯人类·周周终于不出意外地被感染了。
    这些天周周在游戏里不间断地洗基因,因为是出于治疗而非战斗的需要,不必寻找什么神兽,姜若抓来各种阿猫阿狗逐一尝试。
    实验方案是这样的:从最接近人类的灵长类开始,逆进化树而上,用排除法逐渐筛出莱布尼茨病毒的遗传物质插入位置。比如先让周周洗成一只猴子,如果出血症状依然无法消除,那就是说病毒插入位置在人和猴子的同源基因上;接下来沿着进化的反方向追溯,依次尝试鸟类、爬行类、鱼类、节肢动物腔肠动物。这些动物的遗传物质与人类同源的片段越来越少,定位也就越来越精确。
    最近的进展,周周已经把自己洗成了一只水母。
    水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血液,水代替血液在体内循环,提供养分和带走多余的物质。而周周的病症表现,是一只在水里渐渐融化的水母,破碎的细胞不断被水冲出来,有一种吐血的既视感。
    水母已经到了,草履虫还会远吗?
    然而,周周都已经快把自己洗成单细胞生物,莱布尼茨却依然阴魂不散,我思故我在,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如果说这个病毒把遗传物质插在了人和草履虫的同源片段,从概率的角度看,是很不可思议的。
    姜若于是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这套理论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甚至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想:进化算法是否存在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漏洞?
    这一天姜若不是唯一感到沮丧的人。当东方吹雪带了猎物回来,正要开心地喊今天是丰收的一天,却发现原本的据点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城主府被丧尸玩家围攻的那天,趁着丧尸们大量下线去打听解药消息的机会,东方吹雪和六七八一合计,决定把一部分npc紧急送离重生岛,来不及送走的也疏散出去,在城市建立几个隐秘的据点。这样等丧尸玩家卷土重来的时候,鸡蛋不在同一个篮子里面,就不至于连一点火种也剩不下。
    腐败血液病毒其实有解药的消息传开,大部分感染玩家考虑到治愈以后还要混江湖,行事多少有所收敛,丧尸活动不再那么猖獗。但没想到的是,一股更加奇葩的势力异兵突起,代替丧尸玩家成为新的游戏病毒。
    当现实中的打砸渐渐消停时,游戏里的打砸才刚刚开始。
    从西山到东海,但凡有玩家存在的角落就有横幅遍地开花,稍微克制一点的上书“黑恶公司关门大吉”,“法网恢恢尘封血案大白天下”,“人民心中的追诉期不止二十年”;不那么克制的则干脆写着“陈世美三刀六洞”,“恶毒继母死全家”。
    举着横幅的玩家走到哪砸到哪,从建筑物到路边小摊位无一放过,仿佛所有在游戏里用心经营的玩家都是支持金叶杀人害命的共犯;所过之处犹如台风过境,其架势似乎要把山海经拆成一片平地。
    二十年前顾荻消失得无声无息,二十年后却忽然从天而降许多的陌生人,替她向金叶喊打喊杀抱不平。
    东方吹雪刨开废墟,把尚且活着的npc和玩家拉出来时,感受到了与多年以前沿着跨海大桥穿越一衣带水,迎接他的却是浩浩荡荡到处打砸的游行队伍时一样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