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不死是武侠小说主角才有的待遇,姜若和坟头草在信仰之跃后,一齐死得结结实实的。
姜若一直认为,“山海经”没有死亡过场动画是一个很大的设计失误。
眼睛一闭一睁便完成了从死到生的过程实在太过敷衍,这样让死亡显得很没有仪式感,其结果就是玩家越来越不把这当一回事情。“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四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心态若是从游戏带到生活,可能使得本来就已经居高不下的自杀率进一步飙升。
这是坟头草对自己生命极其不负责任的殉情,啊呸,跳崖行为,带给姜若的一点感悟。
坟头草比姜若复活得稍微晚一点。也许是后落地的缘故,但其实“山海经”的死亡cd并不是严格的四个小时,而是呈现以四小时为均值的正态分布。关于影响cd长度的因素众说纷纭,比较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和尸体姿势有关。
“大”字或者“太”字的尸体因为血液流通顺畅就复活得快一些,稍微扭曲的尸体如“才”字和“长”字因为压迫了血管就要多花一点时间,而扭曲到不成人形的当然就耗时更久了。
坟头草的尸体显然就是不成人形的这一类。
姜若还有心思观察尸体,证明他的心情很放松。
半个小时前,当姜若睁开眼睛的时候,再一次看到了一张放大的鸟脸。
为什么是再一次?姜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思考所以迟钝,这次他被结结实实啄了一口才跳起来,在疼痛中记起游戏第一天的经历,意识到这是本以为已经在冰川期灭绝的狂鸟。
姜若顾不上包扎伤口,站起来眺望远方,但是受到两面山崖的遮挡,他的视野范围很有限:头顶是一条曲曲折折的缝隙,从那缝隙里漏出不甚晴朗的天空,虽然还称不上一线天但也相去不远;水平方向的视线夹在曲曲折折的山崖间很快就碰了壁,他看不到远方,只感受到远方吹来的风比远方更远,更重要的是,那风是温热的。
这道裂谷是如此之深,深得仿佛要凿穿地壳。热度从地幔源源不断地传来,或许在姜若脚下没有多远的地方已经有熔岩流动。
这样的深谷本该是酷热的,但冰川期的大陆急剧地冷却下来,于是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中和与对流:站在这里,姜若甚至能够感觉到热空气的上升和冷空气的下沉,风不止从远方吹来,还来自头顶和脚下。
两侧的山崖像两把刻度尺,清晰地标注出温度由下而上的变化:靠近谷底的地方爬满了藤蔓植物,再上被青苔覆盖;更高的地方绿色渐少,露出黄白的岩层;再高的地方开始挂上了冰晶,山崖渐渐变成冰川。
当外面的世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时,谁曾想到谷底会是这样别有洞天?姜若第一次觉得那些烂柯山和桃花源的故事并非空穴来风。
在这桃花源里,那些外面已经绝迹的大荒古生物也得以繁衍生息,只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想来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展翅高飞有碰壁的危险,姜若今天所见的狂鸟已经不太会飞了,被突然诈尸的姜若惊吓,扇着明显退化的翅膀蹦蹦跶跶地扑腾着逃走,背影神似曾经盖山部落驯化的狂鸡。
也许是循着温暖的气息而来的狂鸟无意间也带来了草籽和种子,于是朱木、玫瑰甘薯、一口菇和长生萸等等熟悉的植物重新在这里生根发芽,仿佛这片大陆为了保全她孕育过的物种特异准备了一座诺亚方舟,造物神奇不过如此。
本以为需要穿过千山鸟飞绝的冰封大陆去寻找的古生物就这样被命运送到眼前,姜若颇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
当游戏中的姜若走在谷底桃花源心情舒畅时,远在秋城的金叶游戏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会议室的门紧闭,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和幕后最大的股东在里面已经商谈很久了。在那道门重新打开之前,整三层写字楼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更猛烈的暴雨还是久违的艳阳天。
自从腐败血液病毒被发现能够永久性感染玩家,龚子枢龚子衿兄妹俩都被父亲勒令不许再上线,为了防止孩子们不听话,干脆连他们的游戏账号都暂时封停了。成为金叶唯二被封账号的玩家,真不知道该不该荣幸。
两兄妹在隔壁一间小会议室里相对而坐,面色并不比其他人更好。
龚子衿小脸寡白地问哥哥:“外公真的做过那种事情吗?”
“怎么可能!你怎么能怀疑外公?”龚子枢斩钉截铁否定,“你不要听信外面那些话!那都是污蔑!”
龚子衿:“可是我感觉,爸妈很快就要离婚了。”
“没有这种事!”龚子枢依然否定,但这一次语气不那么肯定了,“再说就算......不是还有我吗?怕什么?”
“他真的是我们的哥哥吗?”
“你还提这个人!”龚子枢一听姜若的名字——喔妹妹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姜若在这里已经成了伏地魔一般不能提名字的人了——这让他更来气:“我早就觉得这个人阴沉沉的,不可信,你偏说他好话!这个小人!简直......”想到妹妹对那家伙明显的好感,龚子枢咬牙切齿,“禽兽不如!”
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在网上已经传出了无数个版本,或狗血或魔幻眼花缭乱,而金叶至始至终没有进行任何公关,当事人也没有站出来做任何澄清,不辩解的态度似乎坐实了心中有愧,于是网民更加义愤填膺,谩骂雪片一样飞来,相应地股价也一落千丈。
叶外公不在乎股价,在他庞大的资产里,金叶不过是一只不甚重要的小白鼠,死了也就死了,因此他的姿态轻松:“我为什么要给你解释?瞧你这样儿,破釜沉舟给谁看呢?难道我还会受你的威胁?”
“我再蠢也不会觉得能用公司来威胁你。”龚荣声音疲惫,仿佛他才是两人中更苍老的那个,“只是觉得没意思罢了。”
“我拼命想把公司做起来,不过是想做给一个人看。可是这个人竟然已经不在了,而我连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她若有在天之灵,应当觉得我很可笑吧?”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可笑,想着想着便真的大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哈,这些年我到底在做什么?哈哈哈......”
笑声穿透门板传了出来,但听到的人显然不会认为这是里面相谈甚欢的证明。
这笑声一点儿也不让人高兴,只觉得寒冷。